波斯人的眩目戏倒是正经的魔术,吞剑、烟术、大变活人,高仲舒看得目瞪口呆,不时拿他神灭无鬼论的观点猜猜背后的秘密,像吞剑肯定是那把长剑有机关,可以缩拢,烟术则是用秘药发烟,凝在空中不散之类。明崇俨却看得没精打采。 这些胡人的技艺虽精,但并不是术法,看来这眩目戏班与十二金楼子并无瓜葛。他站起来正想跟高仲舒说先走了,眼睛忽然觉得有一阵微微的刺痛。 这里有十二金楼子的人!他呆了呆,扫视了四周。但戏园子里人山人海,少说也有上百人,根本看不清哪个才是。这时高仲舒见明崇俨站了起来,扭过头道:“明兄,你先别走啊,好看的来了!”说着扬了扬手中一个小小的木偶。凡是来这园子里看戏的,一进场就有这么个木偶。这木偶是波斯装束,虽然做得十分简洁,却颇有神韵。 明崇俨诧道:“什么来了?”话还没说完,周围的看客已大声怪叫起来,欢呼不已。高仲舒道:“这是这班子里最出名的天魔胡旋舞,嘿嘿。” 这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鼓声,有四个人旋转着出了后台。那是四个女子,脸上还蒙着红黄蓝白四色面纱,身上披着有横纹的披风,也是红黄蓝白四色。这四个女子舞技高超,全身只以足尖着地支撑,便如陀螺一般极快地转动。披风也随着转动之势飘舞,因为有横纹,给人一种眩目之感。 明崇俨也吃了一惊。不仅是因为这四个女子高超的舞技,还因为这种以强烈色彩搭配的舞衣,加上衣上转动的横纹,正与幻术施术时一般。看来,波斯的眩目戏,其实也是吸收了一些幻术的手法,怪不得这些看客如此亢奋。他本想走了,此时倒开始有了兴趣,又坐了下来。 那些女子在台上穿插交错,此时已站在了四个角上,这时台中心突然冒起一团白烟,将台上一切都遮去了。待烟散去,却见中间多了一个穿着纯黑舞衣的女子,另外四个身上的披风也不知何时扔到了一边。这些女子的舞衣其实只是些布条,如果平常穿成这样,自给人一种褴褛之感,但现在看来,却有一种异样的华丽。 “咚”的又是一声鼓响,五个女子又开始转动舞蹈,但这一次由于没有了披风,身上的布条随着转动飘起来,便如身上围了一个个彩色的圈,露出雪白的肉体,台下的看客又是轰雷也似一声叫好。尤其是当中新出来的那个女子,由于布条是纯黑色的,一旦转动,露出里面羊脂玉般的身体,更有一种迷离妖异,说不出的冶艳。而她的动作也最为纯熟,那些布条飘动得最高,看起来便如一个全裸的女子单足立在一个黑色大瓶之中。 真是美妙。明崇俨也不禁暗自赞叹,却听得一边喘声如牛,扭头一看,却是高仲舒张大了嘴,盯着正中那女子不放。他恍然大悟,这才知道高仲舒实是自己想来看,不由暗自好笑。 这个舞也并不是太长,一曲已毕,声音越来越小,那五个女子转动得也越来越慢。当曲终之时,当中又是一阵白烟升腾而起,待烟散尽,台上又已空空一片,方才那五个跳着不可思议的舞步的胡女便如融化在空中,重又消失。 这个舞结束后,戏班子里静了片刻,方才发出叫好声。高仲舒也高声怪叫了两声,道:“明兄,如何?这几个胡姬都相当不错吧。” “是啊……”明崇俨沉吟着。虽然没能真正发现十二金楼子的行踪,但至少知道了一点,眩目戏看来的确与幻术有关。 这时那个胡旋舞已经下去了,照理该上下一个节目,但半日都不见人影,周围的人开始喧哗起来。这时布帘一动,从后台走出一个人,却是个身穿金吾卫军服的军官。见这军官上台,明崇俨呆了呆,道:“还有这么一出戏?” “我也不知道,”高仲舒也甚是诧异,“我上回没见有这个。是禁夜了?” 东市和西市因为店铺林立,闲杂人等也多,因此禁夜比别的地方早一些,除非是节日金吾不禁,才可以通宵达旦地玩乐。只是现在还不算晚,西市就算禁夜也至少还有一个时辰,不知这些军人来这儿做什么。 正想着,那军官走到台中,高声道:“列位,敬请安坐,不必惊慌。我们是金吾卫,前来捉拿可疑人犯。” 这军官极其年轻,长得颇为俊秀文雅,但声音沉着老练,站在台上,身材虽然不高,却虎虎生威,那些看客登时被他镇住了,纷纷坐下。明崇俨见这少年军官年纪虽轻,目光却如鹰隼,老到之极,暗自赞道:“好一个小将!”却听高仲舒喃喃道:“这不是守约么?他怎么成了金吾卫?” 班子里这一通乱,表演自然持续不下去了,看客们纷纷向外走去。高仲舒看看周围,道:“明兄,运气真糟,我们也走吧。” 明崇俨此时倒不动了,道:“再等一等。” 这时一群人已走过来了,其中一个想必是这园子的园主,唠唠叨叨地说着什么,但那少年军官却板着脸理都不去理他。跟在后面的,是两个军人押着的一个波斯人,这波斯人满面于思,看不出脸色,眼中却闪烁着惊惶。明崇俨低声道:“高兄,你认识这人么?” 高仲舒也低声道:“他姓裴,名叫行俭,字守约。他是将门之子,去年刚离开弘文馆,没想到当了金吾卫了。” “原来他就是裴行俭啊。”明崇俨喃喃说道。裴行俭这名字他也听到过,此人的曾祖裴伯凤是北周的骠骑大将军,祖父裴定高、父亲裴仁基也都是当世名将,他自己年纪虽轻,更是文武全才,是当今苏定方大将军的得意弟子。明崇俨也听说过,大唐夙将子孙,像秦叔宝之子秦怀玉、程名振之子程务挺,皆是一时翘楚,但最出色的便是这裴行俭。 高仲舒道:“是啊,我武功不凡,不过他的武功说不定比我还好。当初在弘文馆时和他比过剑术,我怎么也赢不过他。” 明崇俨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若说高仲舒的史学比裴行俭高,那他绝对信。但高仲舒明明是文士,偏偏尚武,老爱吹嘘自己武功不凡。他只看了裴行俭一眼,已知此人英华内敛,大有根底,真个动起手来,十个高仲舒绑在一起也未必是裴行俭单手之敌。只是他见高仲舒吹得兴起,也不好扫他的兴,便低声道:“他来捉这波斯人做甚?” 波斯人以豪富知名,俗传波斯人碧睛识宝,因此“穷波斯”一语便是长安人取笑人的话。正因为波斯人豪富,因此颇招人忌,长安恶少劫掠杀人,不少便是针对波斯人。但这个波斯人只是开了个搭班演一出眩目戏,似乎算不得什么豪客富商。高仲舒听明崇俨这么一说,也怔了怔,道:“说不定,这波斯人犯了什么事,我去问问他。” 这时从后面突然传出哭叫声:“爸爸!”一个人冲出来拉住那波斯人的衣服,正是方才跳胡旋舞的那个穿黑色舞衣的少女。她身上仍穿着舞衣,已是泪流满面。“爸爸”二字,天下通用,人人都听得懂,场中诸人见到这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哭得如梨花带雨,大为不平,有个人叫道:“他犯了什么事,当兵的要将他抓走?说出来啊!”这人一喊,边上诸人登时随声附和,有些胆大的甚至过来要拦住裴行俭,裴行俭厉声喝道:“我等奉命行事,谁敢拦阻!”他说着,将腰刀一抽一退,铿然一声,那个想拦的登时唬得退到一边。裴行俭冷冷扫了一眼,又道:“律法不枉平人,也绝不放过有罪之人。” 他转身走到那波斯人跟前,低声说了两句话,那波斯人大吃一惊,也说了几句,那个少女却睁大了眼,眼中大为惊异,站起来对裴行俭说了两句什么,裴行俭点了点头。他的话高仲舒一句也听不懂,诧道:“守约在说什么?” 明崇俨道:“波斯话。” 当今波斯人遍及天下,但都是波斯人学华语,学波斯话的除了舌人通事一类便没几个了。高仲舒道:“他会说波斯话?还真没想到。他跟那个姑娘说什么了?怎的一说那姑娘便眉花眼笑。” 其实那少女也并不是眉花眼笑,只是听得裴行俭的回答,登时露出欣慰之色。明崇俨道:“她说她叫明月奴,愿以身为质,代父亲顶罪。裴将军告诉她说定不会冤枉平人。”说完,又叹道:“原来胡姬之中也有缇萦。” 缇萦本是汉文帝时名医淳于意幼女。淳于意因事下狱,将受肉刑,缇萦为父求情,终于感动文帝,废除了肉刑。他正在感叹,高仲舒忽然道:“明兄,你会波斯话么?” “波斯话叫吐火罗语,我只会说一点,怎么了?” 高仲舒迟疑了一下,道:“你跟明月奴姑娘说,我高氏虽非权势熏天的望族,在朝中也说得上几句话,请她放心,我定要救她父亲出来。” 高仲舒要解救这个被裴行俭捉去的波斯人,只能要祖父发话了。当初高仲舒的曾祖高熲被隋炀帝诛杀,他祖父高表仁有鉴于此,对子孙管教极严,虽说自己受封为剡国公,却从不敢恃权势欺人。高仲舒一眼见到这个叫明月奴的波斯女子,便觉神魂颠倒,只觉纵然被祖父责打也在所不惜。明崇俨吓了一跳,道:“你真的要这么做?” 高仲舒挺了挺胸,道:“自然!”转念一想,也觉得这实在太不可能了,祖父绝不会贸然给一个波斯人去求情,登时泄了气。见那个波斯少女哀伤欲绝的神情,他只觉心头也有些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