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客养千金躯
好不容易才潜出宫的陆寄风,面无表情,不发一语。 他带着因断腿而昏过去的云拭松,以及惊恐的千绿,就躲在水殿的横梁上。他见到无相赤裸着身体,在水池莲柱上作妖魔之舞,诱惑着拓跋焘;他见到无相扭腰仰颈之际,刻意伸展双臂,完全将自己的酥胸呈露在陆寄风面前;他甚至见到无相对他微微一笑,那笑里除了邪恶之外什么也没有。 但是陆寄风都没有心动,他知道那不是若紫。 以云若紫的脸庞,做这样的事,能挑起他的绝不是情欲,而是怒火和悲恸! 当拓跋焘扯开纱帐涉水而入时,所有殿内外的宿卫都专注于保护皇上本身的安全,在这所有的人注意力都集中于一处时,陆寄风便挟着两人闪身出了殿,奔入市井之中了。 无相知道陆寄风在看她,她恶意的诱惑和挑衅,是为了什么?陆寄风根本不愿意去想,但是他的心更乱了,胸口间冲撞着种种苦涩和酸楚。为什么会有人带着那样的面孔,出现于他的面前? 在云若紫死去的那一晚,他独自望着尸体,直到完全地烙入脑海中,那时的他以为自己可以超脱于情了,但现在才知道自己离所谓的超脱,根本还远得很! 陆寄风阴沉的神情看在千绿眼里,也唯有黯然,装作没看见,免得再乱他的心。 千绿道:“公子,少爷还好吧?” 陆寄风回过神来,道:“他的腿被那和尚打断了,得找个地方让他静养。” 云拭松清醒了过来,呻吟一声,道:“臭和尚,下次我非报此仇不可……” 陆寄风道:“我先替你接好断骨,拖久了伤筋骨,大有妨害。” 云拭松的功夫当然远远不是吉迦夜的对手,却为了救陆寄风挺身而出。在危急之时,看似只会拖累他的云拭松和千绿帮了他几阵,令陆寄风心中甚是感激。 陆寄风问道:“云兄,你哪来的毒烟?” 云拭松道:“那他妈的是什么毒烟……是千绿的脂粉!” 陆寄风哑然失笑,千绿虽也笑了出来,见云拭松又痛晕过去,再次心急不已,道:“少爷!少爷!” 陆寄风道:“走吧,快找地方让他静养。” 千绿道:“万一咱们宿店,遇到那和尚,不就糟了?” 陆寄风倒没想到这一层,幸好千绿先想到了,陆寄风沉吟不语之时,远方传出细碎的金玉敲击之声,一名家仆鸣锣开道,后面紧跟着绕出一匹牛车,精壮的牛只身上披金戴玉,拖着四周密封住的油壁车,穿过大街。陆寄风虽穿官服,但被吉迦夜那么一困战,样子已是狼狈不堪,他退至道旁让这辆富人家的牛车先行,不料千绿像是想到了什么,拉了拉陆寄风的衣摆,朝着牛车努了努嘴。 陆寄风起初不解其意,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他也想到了。 出入乘坐这样的车的人,一定是个大富人家,大富之家的宅院深幽,必定可以找到安全的藏身之地,让云拭松养个一两天的伤。 他赞许地看了千绿一眼,目送那牛车经过,才一把挟着千绿,一手负着云拭松,轻轻一跃,已跃至车顶上,三人趴在车顶,随着牛只的颠摆前进。 牛车晃入了一户高大的门内,又往前走了许久,陆寄风趴在车顶上张望周围,但见园木扶疏,枝叶在道路顶端长成了拱形,成为一条绿色的树木甬道,美则美矣,但白天一定很阴暗吧? 车中人轻咳了几声,陆寄风听那咳声,想道:“此人中气衰微,咳声干哑却有秋意,命不久了。” 这富人是个快死的病人,他在车中不住轻咳低喘,过了一会儿终于止住了咳声,低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 这声轻叹中,似有无限忧愁,但还带着几分缠绵。陆寄风虽不识他,听了也中心恻然,想道:“富有之人却无福享受,天命短促,真是人间无奈之事。” 随着牛车前进,阵阵寒气不知由何处传了过来,越是往内走,花香就越是浓烈,水气与花香充塞在空气之中,熏得人头痛。 陆寄风想道:“此地怎么这么香,这么冷?” 牛车终于走完树木拱道,停在空旷的园子中。月墙边放了几盆盛开的菊花,每一盆中半人高的菊花朵朵都大如人头,万重金瓣美丽绝伦,就连花茎及叶片也粗壮油绿,乍看之下简直不像是植物,而像是矫健的动物。 前方还有一重小门,门内只点着几盏微弱的金灯,看不清楚是什么样子。 两名乌衣仆人将车帘掀起,道:“主人请下车。” 那富人又咳了一两声,颤巍巍地让旁边一名管家样的健壮男子将他扶下,由车辆的微晃,陆寄风也可以断出他身形颇为清瘦,果然是个久病之人。 他下了车,倚在那高大的壮男身上,咳得更厉害。那壮男轻拍了拍他的背,任他掩帕而咳,他呕出了一口血,才轻喘了一口气,将帕子递给那壮男。 那壮男道:“主人,安歇吧。” 那病男子有气无力地说道:“峰,我带了几位客人,帮我招呼他们。” “客人……?” 那病男子道:“车顶君子,请下车一见吧。” 陆寄风这才知道原来他早就知道众人在此了,道了声:“失礼。”便抱着云拭松与千绿飘然而下。 被称作“峰”的男子戒备地望着他们,他相貌普通,身材壮硕,和靠在他身上的病男子正成对比。 那病重富人望着陆寄风,他身形修长,一头乌亮的长发并未结冠,而是随意绑束在脑后,形状优美的耳上,挂着灿然的紫蓝色宝石珥珰,珥珰轻摇时便发出阵阵细碎的彩光来,映照着他俊美的脸孔。他虽然俊美优雅,剑眉杏目,但因病重而带着死气,好像随时都会死掉的样子,也因死气而让他的气质更显诡异近妖。而且他的眼神中,总是带着一股忧郁之色,缠绕不去。 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说话声音很轻,要很仔细听才听得清楚:“请入内奉茶吧。” 他自己先让峰扶了进去,陆寄风抱着云拭松,和千绿一同随之入内。 门内还有一重院落与天井,两边依然是栽培着一盆盆艳丽大方的奇卉,花朵之盛压过了绿叶翠意,看起来便无法予人放松之感,而会觉得像置身于华堂一般。 走过这重院落,进入堂中,堂中也只点了几盏烛光,光线仅足以分辨出人而已。 那病重的苍白富人被峰扶上首座,他道:“各位请坐,峰,去奉茶。” 峰不放心地看了主人一眼,才道:“是。” 峰退了下去,那富人被上首的烛光照着,更显得病容苍白,若非如此,还真是个英俊得近乎妖丽的男子。 他开口道:“这位朋友伤得不轻,请在此将养吧。” 陆寄风道:“多谢,在下陆寄风,这位是云公子云拭松。” 那富人看了千绿一眼,道:“这位姑娘是……?” 向来并无介绍婢女之习,陆寄风也自然没想到要介绍千绿,这才道:“她是千绿姑娘。” “嗯,”那富人微微一笑,道:“千绿姑娘该是位婢女吧?她与二位一同历难,在陆公子眼中,她还是一名不值一提的婢女,是不是?” 陆寄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直接问难的话来,一时有点困窘,忙道:“万无此意……” 千绿连忙道:“婢子原本就是婢子,陆公子您别在意,这位公子您何必口出此言,折煞奴婢?” 那富人冷笑,道:“是吗?” 陆寄风见他五官与中原人不同,尤其是长密的睫毛与瘦窄的脸形,大概是远国来的人,想他或许只是国情不同,他们对仆婢特别礼重,便道:“公子您见教得是,千绿姑娘待我忠勤义重,在下自然不该将她忽视,是在下之过。” 那富人微笑道:“她爱当你的奴婢,是她自己愿意,你要忽视也怪不得你,谁叫她就爱你?” 陆寄风脸上一红,心中也升起不悦,想道:“这关你什么事!这人也太多管闲事!” 千绿又气又急,颤声道:“这位公子,您收留我们,诚为恩德,但您一再见辱,是何用意?要逐客也请明说!” 那富人脸色一变,随即道:“不,我并无逐客之意,陆公子,千绿姑娘,得罪了,在下复姓苏毗,幸会。” 陆寄风讶然,他就是寇谦之所说的“被美色掏空了身子”的苏毗公子?可是他一路前来,根本就没见到半个女子,就连端上茶来的都是男仆! 那几名男仆端上茶水,茶水中花香浓烈,但因为在这个宅第中待了这么久,已经习惯那么强烈的百花香气了,茶中的花香反而显得不怎么特别。 苏毗公子道:“这是寒舍自栽自烹的茶,名为‘艳髓’,若不嫌陋慢,请诸位少饮些许。” 陆寄风道:“多谢公子。” 他举杯正欲饮,千绿突然道:“少爷!少爷您怎么了?” 她扑上至云拭松身上,不断地轻轻拍他,陆寄风放下茶,道:“怎么了?” 原本好好的云逝松颤抖了一下,脸色泛黑,陆寄风见了也惊心,一按他的心口,才一碰到他的肌肤,便感觉冰冷潮湿,不断地冒着冷汗。 这是中毒之征,陆寄风不暇多想,撑起云拭松的身子坐起,双掌抵在他背后,急催真气,将云拭松体内的毒气逼出。 云拭松体内的毒性竟然甚浅,陆寄风的纯阳真气一贯入,云拭松体内的毒性便被逼出,他呕出一口毒血,毒气就清干净了。 这下子换陆寄风莫名其妙,云拭松只被打断了腿而重伤,怎么会突然中毒? 但好在云拭松没事了,陆寄风转头对苏毗公子道:“失礼了,能否拨一处所,让云公子静养?” 苏毗公子呵呵一笑,道:“那位云公子怎会中毒了?这毒来得好突然。” 陆寄风也甚感奇怪,抓了抓头,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苏毗公子却自己回答道:“我这宅子,到处是花草,花木多了虫子也多,或许他是给蜈蚣或蝎子螫了。” 这个说法令陆寄风释然,张望了一下周围,十分干净,实在不像有毒虫出没,不过除了这个解释之外,还能怎么解释? 陆寄风道:“或许吧?还好他已经没事了。” 转头一望,那盏茶不知何时已被翻倒,洒了一地,陆寄风歉然道:“糟蹋了公子的好茶,万般过意不去。” 苏毗公子不以为忤,道:“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好东西,在这里您要多少有多少。”他口气一转,又是那带着几分冷意的语气:“寒舍处处是毒虫,您敢住下吗?” 陆寄风道:“公子能暂时收容,已是万幸。” 苏毗公子淡淡一笑,击掌召来仆人,道:“带这几位到客房安歇吧!” “多谢。”陆寄风抱起云拭松,苏毗公子也在峰的搀扶下起了身,道:“我身子不适,暂不久陪了。” “不敢多劳公子。”陆寄风道,目送着苏毗公子和峰离去的背影。 仆人引陆寄风等人来到客房,此处花木虽少,但香气依然十分浓烈,而一路行来也都没见到人,幽暗漆黑一片,实在不像大户人家的样子。 陆寄风甚为不解,但也不便多问,进入客房后,仆人们细心殷勤地点灯铺被,张罗了半天,才各自离去。 千绿看着陆寄风帮云拭松接好断骨,在一旁忧心忡忡的样子。 陆寄风道:“云兄的腿只是骨断,并无大碍,你不必担心了。” 千绿道:“婢子不是担心这个,而是……这宅子好像怪怪的,公子,我实在害怕,咱们走吧!” 陆寄风道:“这宅子有什么怪怪的?” 千绿道:“我说不上来,总之就是心里不大舒服……” 陆寄风笑道:“你是听苏毗公子说这宅子里毒虫多,心里害怕吧?” 千绿道:“婢子不怕那些。” 陆寄风道:“那不就好了?你不要想太多了,云兄那样子也不能走哇。” 千绿道:“可是……” 陆寄风道:“你如果真的这么不放心,我就到处看看,看这里是龙潭还是虎穴,好不好?” 千绿拉着陆寄风的衣袖急道:“您别去!” 陆寄风一笑,道:“你好好照顾你家少爷。” 说着他已一闪而出,留下着急不安的千绿。 陆寄风并不是全没感到奇怪,有了在独孤冢的经验之后,一遇异样之感,他便会加意小心,还是先查查此处是否真有诡异,才能安心放云拭松与千绿在此。 陆寄风奔出院落,随着屋宇的走势来到主屋,却发现主屋内空荡无人,就连仆人都没见到几个。 陆寄风更感奇怪,他绕至后堂,如果传言是真,那么苏毗公子的后堂应该是姬妾成群,可是当陆寄风来到后堂时,却只见到两排空荡的房舍,并无人烟。 陆寄风不禁想道:“就算传言非真,苏毗公子并没有传说中的那般好色,巨富人家也不至于半个女眷都没有!” 正当他满腹狐疑,却听见峰的声音,正在怒叱:“波斯国的商人怎么还没到?你跟我胡混些什么?” 陆寄风从屋顶上眺望,此处已是后堂的深处,人烟十分罕少,但也布置得花木扶疏,亭台俨然。峰独自立在凉亭之中,身穿锦袍的他看起来也颇有人主之威。而在凉亭外的阶下,却是一名中等身材,珠光宝气的男子。 那男子赔着笑道:“就快了,这年头不好,传说朝廷要往西边打,大家都不敢来呀……这回来了,下回还不知何时呢。” 峰冷然道:“是吗?好,那以后你别做生意了,我找别人去,请吧!” 那男子连忙道:“峰爷,您怎么这么说话的,公子要的人,小的就是怎样也会弄到手,您大人有大量,体谅我们些个……” 峰说道:“我不看面子不交朋友,你给我交女人过来就是了。” 那男子忙道:“这个当然,当然。这个……” 他从袖中掏出几方绢帕,道:“这些姑娘的相貌体态,已经绘真了,峰爷要不要先过目?” 峰道:“你拿这些干什么?我家公子只要见活人!拿回去!” “是、是!”那人口贩子连忙又收了回去。 峰道:“总之你把人找来了之后,先不要卖,等公子挑剩了再随你处置。钱不是问题,你开多少就是一口价!” 那人笑道:“是,是,苏毗公子向来最是大方豪爽,那……” “那你还不滚?”峰冷冷地起身,那人口贩子仍是一脸油笑,道:“是,是。” 他由后门退了出去,峰眉宇深锁,似乎十分忧心地负手沉思着。 陆寄风更感到奇怪了,看样子苏毗府中专买美女是事实,但看苏毗公子那样的身体,又怎么可能需索美女如此之急? 峰想了一想,便大步走出凉亭,往偏屋而去。陆寄风感到这里头大有文章,遂不出声地跟了上去,看看他们在搞什么鬼。 峰来到一处清雅的小院落,此处并无花朵,反倒处处都是枯木岩石,一道清清流水绕着中央的竹斋,水激湍石的声音,格外清幽。 小斋内似已有人,一抹含糊的微光自窗中透了出来。 峰只是远远地站着,并未前进,望着小竹斋。 不久,自屋内传出箫声,箫声如呜如咽,旋律哀婉得令人泪下。 陆寄风并不知那首曲子是什么,但却可以由缠绵的旋律中,感觉到那必是思念所爱,伤恸永诀之曲。陆寄风听了,也不禁心头阵阵凄楚,感到鼻酸。 箫声乍止,又是激烈的咳声,峰脸色一变,急忙快步跨上石桥,进入小竹斋中,道:“公子!您无恙乎?” 苏毗公子咳了一会儿,喘着气道:“没……我没事……” 峰说道:“公子身体欠安,还是安歇吧……” 苏毗公子道:“我……峰,我能活到那时候吗?你说我能活到那时候吗?” 峰道:“方才李富说过,两三天里人就送来了,公子不必担心。” 苏毗公子叹了口气,道:“是吗……” 峰说道:“夜深了,夜气对公子不好,您安歇吧……” 苏毗公子却道:“我要去见越娘。” 峰道:“可是这么晚了……” “带我去见她!”苏毗公子怒道。 峰只好叹道:“是。” 陆寄风忍不住大奇,想道:“越娘?苏毗公子病成这样,还要女人?” 可是全宅不见半个女子,到底藏在哪儿,实在令陆寄风好奇。苏毗公子被峰扶了出来,走向后院。 陆寄风紧跟在后,苏毗公子洁白的手上握着一柄白色的玉箫,箫上染着点点暗红,想是他所呕之血的残迹,在月下显得凄艳之极。 峰一打开后院的门,一股简直甜得令人窒息的花香扑鼻而来,就连陆寄风都头晕了一下,暗暗诧异。 门后的景色,简直让陆寄风讶异得张大了口,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