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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三十四章 最后的村子

他们到达卡里滩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花费的时间比金克师傅所说的要长。兰德怀疑自己的时间概念是不是已经错乱了。从四王镇逃离霍沃·古德到现在只有三个晚上,和舍蓝集的培德打过交道之后更是只有两个晚上,那个不知名的暗黑之友女人在“女王的臣民”试图刺杀他们仅仅是一个白天前的事情。但即使是最后这件事距离现在也仿佛已经有一年,有一个纪元了。 无论在时间上有什么错乱,至少卡里滩表面看起来还算正常,爬满藤蔓的整洁砖房和狭窄的小巷在凯姆林大道两边,洋溢着和平宁静的气氛。但在这样的外表下又有什么?舍蓝集看起来也是个和平的地方,还有那个女人出现的村子……兰德一直不知道那个村子的名字,他也不想再去知道了。

从窗户里渗出的灯光照亮了空无一人的街道,这让兰德感到安心一些。他们从一个角落溜到另一个角落,竭力躲开路上最后几个行人。麦特扶着他的肩膀。每当砾石路上传来脚步声的时候,他们都立刻会停下来,躲进阴影里,直到发出脚步声的模糊身影走过去。 卡里河是一条几乎不到三十尺宽的小河,黑色的水面缓慢地移动着,但立在这里的石桥跨过了很宽的一片河滩才连到岸上。几个纪元的风吹雨打将石砌的桥墩磨蚀得仿佛是一种自然景物,许多年的车轮碾压也在桥面的厚木板上留下深深的痕迹,松开的木板在他们的靴子下面发出一阵阵碰撞声,听起来就好像击鼓的声音。终于走过了这个村子,又进入到原野里,兰德的一颗心才放松下来。他一直担心有人会突然过来问他们是谁,或者更可怕,已经知道了他们是谁。

这里的野外已经不像他们一路走过来的原野那样荒凉了,而且愈往前走,居民就愈多,他们总是能看见农舍里透出来的灯光。路边是连绵不断的树篱或围栏,外面就是一片片田地,路旁再也看不到一片森林了。他们觉得自己仿佛总是走过一座座村子,虽然距离最近的村庄还要走上几个小时,到处都只有整洁与和平,没有半点暗黑之友或暗影生物的痕迹。 麦特突然坐到路上,他已经将围巾推到了头顶,现在他们身边唯一的光源只有月亮了。“两步是一幅,”他嘟囔着,“一千幅是一里,四里是一里格……除非再走十步就能找到一个睡觉的地方,或者能有些吃的,否则我一步也不走了。你没有把什么吃的藏在口袋里吧,有吗?也许你还有一个苹果?如果你有的话,我不会责怪你的。你至少可以找找看。”

兰德向前后张望了一番,他们现在大概是这条路上唯一移动的东西了。他瞥了麦特一眼,麦特已经脱下一只靴子,正在揉着脚。兰德自己的脚也很痛,一阵颤栗从两条腿传遍全身,仿佛在告诉他,他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恢复了那么多力气。 在路旁的田地中立着几堆黑色的影子,是干草垛。经过了一个冬天的消耗,它们已经缩小了很多,但仍旧是干草垛。 兰德用脚趾轻踢了一下麦特,“我们可以睡在那里。” “又是干草堆。”麦特叹息一声,但他还是穿起靴子,站了起来。 风势正在增强,空气中的寒意加重了,他们爬过栏杆,很快就在干草堆里挖了两个洞。盖在干草垛上面的油布是防水用的,但同样能挡住风。 兰德在干草里扭动了很久才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干草仍然透过衣服扎着他的皮肤,但他已经学会了忍耐。他想要数一下从白桥到这里一共睡过多少干草垛。故事里的英雄们从不会睡干草垛,也不会睡在树下,但他已经很难再装作自己是故事里的英雄了,即使是一会儿也不行。他叹了口气,又拉了拉领子,希望干草不会掉进衣服里。

“兰德?”麦特轻声问,“兰德,你觉得我们能走到吗?” “塔瓦隆?还有很长一段路,但……” “凯姆林,你觉得我们能走到凯姆林吗?” 兰德抬起头,但干草堆里很黑,唯一能告诉他麦特在哪里的只有麦特的声音。“金克师傅说还有两天的路,也就是说,我们后天可以到凯姆林。” “如果路上没有上百个暗黑之友,或者是一、两只隐妖等着我们。”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麦特说:“我想,我们是最后剩下的人了,兰德。”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害怕。“无论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只有我们。” 兰德摇摇头。他知道麦特在黑暗中也看不见,但他的这个动作做给自己看的成分比较多。“睡吧,麦特。”他疲惫地说。但他躺了很长时间,才渐渐入睡。只有我们。

公鸡的啼声唤醒了兰德。他爬出草垛,在熹微的晨光中掸掉衣服上的干草,尽管他尽量裹紧衣服,但还是有一些稻草掉进他的肩胛中间,让他痒得厉害。他脱下外衣,又把衬衫从裤子里拉出来,当他一只手从下、一只手从上地抓着后背的时候,才察觉到周围还有别人。 太阳还没有真正升起,但大路上已经有了孤身或结伴的行人,他们都在朝凯姆林走,有些人背着行囊包裹,有些人则只是拿着一根行路杖。他们之中大多数是年轻人,但不时也会有一名女孩或较为年长的人。所有这些人都风尘仆仆,显然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虽然是清晨时分,但有的行人已经垂着双肩,眼睛只是盯着自己的两只脚。其他人大多定定地望着视线外的某个地方,或者是看着天边的朝霞。

麦特也从干草堆里滚了出来,一边还用力地抓搔着身子。他很快地将那条围巾裹在头上,不过这次他把围巾系高了点。“你觉得我们今天能找到些吃的吗?” 兰德的胃有节奏地发出响声。“我们可以到路上后再想这个问题。”他说着,匆匆地整理好衣服,然后从干草堆里拉出自己的行李。 他们走到篱笆旁的时候,麦特也注意到了那些行人。他皱起眉,并没有跟着兰德一起爬篱笆。一个并不比他们大多少的年轻人瞥了他们一眼就走了过去,他的衣服很脏,同样沾着尘埃的毯子卷横背在他的背上。 “你要去哪儿?”麦特喊道。 “哪儿?凯姆林,去看伪龙。”那个年轻人一边走一边答道。他朝兰德和麦特的毯子卷和鞍囊挑了一下眉毛。“就跟你们一样。”笑了一声之后,他继续向前走去,他的眼睛已经迫不及待地望向遥远的前方了。

在那一天里,麦特将这个问题重复问了几遍,只要不是本地人,就都会给他相同的答案。而本地人大多只会吐口口水,就厌恶地转过身,但即使转过了身,他们还是会留神地盯着他们两个。他们对所有旅行者都是这种样子,用眼角的余光监视这些人。他们的表情似乎在说,如果不盯着那些外地人,说不定那些人会干出什么来。 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不仅是在警戒着这些陌生人,他们看样子还有别的困扰。大路上的本地人并不多。当太阳从地平线露出头,农夫的大车出现在路上的时候,这些本来速度就不快的车辆现在更是有些慢得可怜了。没有人想要让他们搭便车。他们紧皱着眉头,并且为了无法工作而咒骂着。 商人的马车队有驶向凯姆林的,有离开凯姆林的。行人和农夫的大车都要匆忙地躲过这些隆隆驶过的车辆,但顶多也只能气愤却又无可奈何地对它们挥挥拳头。太阳还没有从地平线完全升起的时候,兰德和麦特遇到的第一支商队迎面向他们冲了过来。兰德走到路旁,车队没有半点要减速的样子,兰德一边看着其他人也匆匆忙忙走下路面,一边继续在路边向前走着。

第一辆大车驶近的时候,车前的一丝闪烁是兰德得到的唯一警示。他立刻趴倒在路边的地面上,马车夫的鞭子横抽过他的头原先所在的地方。马车驶过的时候,趴在地上的他看见了那名马车夫的面孔。凶狠的目光,扭曲的嘴唇,就算刚才那一鞭在兰德身上打出血痕,甚至抽瞎他的眼睛,这名车夫也不会在乎的。 “光明烧了你!”麦特朝远去的那辆马车喊道,“你不能……”一名骑在马上的保镖用矛柄戳在麦特的肩膀上,将麦特打倒在兰德的身上。 “闪开,你这个肮脏的暗黑之友!”那名卫兵在策马而过的瞬间向他们喊道。 这之后,他们一直和马车保持着距离。大路上的马车愈来愈多,往往是一队马车的声音还没消失,他们已经听见另一队马车在靠近他们。无论保镖还是马车夫都瞪着那些走向凯姆林的人,仿佛看见了走路的垃圾。

有一次,兰德错估一名马车夫的鞭子长度,鞭鞘在他的眉梢切开了一道浅浅的伤口。兰德努力控制住自己,那伤口距离他的眼睛实在太近,让他感到一阵反胃。那名马车夫对他大笑了几声。兰德急忙伸手抓住麦特,没有让他将箭搭上长弓。 “别在意。”兰德说,他盯着那些骑马跑在马车队旁的保镖,他们之中有一些人也在大笑,其他人则用严厉的眼神盯着麦特的长弓。“如果我们运气好,他们只会用矛柄打我们,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 麦特冷哼了一声,但他还是任由兰德拉着走下了大路。 他们两次见到了女王卫兵,他们骑枪上的缎带迎风飘扬。一些农夫向他们欢呼,并恳求他们整治一下路上这么多的外地人。那些士兵总是会停下来,耐心地听着农夫们的诉求。将近中午的时候,兰德特意停下来,听了一段这样的对话。

在头盔的护面里,卫兵队长的嘴唇紧紧地绷着。“如果他们之中有人偷了东西,或者是入侵了你的地方,”他向那个站在他马镫旁的瘦子农夫说道,“我会把那个人抓到地方官那里去。但他们走在女王大道上并不违反女王的法律。” “但他们到处都是,”那名农夫不服气地说,“有谁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而且现在那些真龙的传闻……” “光明啊!你才看到几个外地人,凯姆林的城墙都已经快让那种人挤破了,而且每天还有更多的人挤进来。”那名队长看见兰德和麦特就站在他附近,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用戴着铁手套的手向路上一指,对他们两个说,“走你们的路,否则我就认为你们是在阻碍交通。” 他对兰德和麦特的态度并不比对待那名农夫更粗暴,但两个伊蒙村人还是立刻就拔腿向前走去。那名队长盯着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兰德能清楚地感觉队长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他怀疑女王卫兵对于游荡在这里的外地人也没有多少耐心了,他们不会同情一个因饥饿而偷盗的贼。兰德决定,如果麦特再提出偷鸡蛋的建议,他一定要阻止。 不过凯姆林大道上出现这么多马车和行人,特别是那些一心赶往凯姆林的年轻人,却对他们很有利。对于猎杀他们的暗黑之友,想要找到兰德和麦特就好像在一群鸽子里找出特定的两只。如果说,魔达奥在冬日告别夜的时候并不确切知道它们追猎的是谁,也许现在它们的状况并不比那时候好多少。 兰德的胃仍然在咕噜作响,提醒着他们已经濒临身无分文了。他们身上可怜的一点钱币肯定不够他们在如此靠近凯姆林的地方吃一顿饭。曾有一次,兰德发觉自己的手摸到了长笛匣子,便急忙用力将手移开。霍沃已经见过了他们吹长笛和玩杂耍,他们不知道巴尔阿煞蒙在霍沃生命结束之前了解到多少信息(如果他真的死了),还有他已经将多少信息告诉了所有暗黑之友。 兰德遗憾地看着一座他们经过的农场,一个男人正在巡查围栏,他的手里牵着两条不住地吠叫腾跃的狗。看样子,那个人巴不得能有机会把这两条狗放开。并非每座农场都会把狗放在外面,但没有人会为旅行者提供工作。 在这一天的白天里,兰德和麦特又走过两座小镇。村民们三三两两地一边聊天,一边看着这些路过的陌生人,他们的表情并不比那些农场上的人、马车夫,或者是女王卫兵更友善。所有这些外地人都是为了看伪龙而来的,都是些不知道安分守己的傻瓜,也许他们之中还有伪龙的追随者,甚至有暗黑之友。当然,这两种人没什么差别。 暮色降临时,人潮开始在他们到达的第二座小镇减少了。很少的一些有钱人消失在旅店里。就算是他们,多多少少也要经过一番争辩才能进旅店大门。其他人则开始寻找合适的树篱或没有狗的田野。黄昏时分,凯姆林大道上就只剩下了兰德和麦特两个人,麦特开始提起再找一座干草垛的事,但兰德坚持要继续赶路。 “只要我们能看见路,”兰德说,“就再走远一些,多领先一些。”他们真的在追你们吗?当他们正在等着你们自投罗网的时候,他们还有追你们的必要吗? 这次麦特没有争辩,他一边不停地瞥着身后,一边加快了脚步。兰德不得不快走才赶上麦特。 夜色逐渐加深,只有一点微弱的月光照在路面上,麦特突然振作起来的精神很快就衰退了,他又开始抱怨。兰德也觉得自己的小腿酸痛难忍。他告诉自己,和谭姆在农场上的时候,他曾经在一天之内走过更远的路程。他把这样的话在心里重复了许多遍,却总是不能让自己相信。他咬着牙,不去理会身体的疼痛与疲惫,继续向前走着。 听着麦特的抱怨,努力将精神集中在迈出的下一步上,这些让兰德一直走到距离村庄很近的地方,才看见窗户透出的点点灯光。他踉跄地停了下来,忽然感觉到一阵烧灼的疼痛从脚底一直传到腿上。他的右脚可能起了个水泡。 看到闪烁的灯光,麦特呻吟了一声跪在地上。“我们现在能停下来了吗?”他喘着气说,“或者你想找一家旅店,再为暗黑之友和隐妖挂个招牌?” “咱们去村子的另一边。”兰德望着那些灯光回答道。在黑夜里,远处的那些灯光让兰德觉得自己恍若回到了伊蒙村。但又有什么等在那里?“再走一里就行了。” “就行了!我一幅都走不出去了。” 兰德的腿也好像火烧一样,但他让自己迈出了一步,然后是另一步。这并不容易,但他努力坚持着,一次迈出一步。还没有走出十步,他听见身后响起麦特蹒跚的脚步声和低声的抱怨。兰德决定不去听麦特到底说了些什么。 天色已经很晚了,村中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但大多数仿佛至少会在一扇窗前亮起灯光。位在村中央的旅店则灯火辉煌,从所有窗户射出的灯光将黑暗从旅店旁边推开,音乐和笑声不停地从厚实的墙壁里飘出来,门上的招牌在风中吱嘎地摇摆着。在旅店一旁,一辆大车和拉车的马停在凯姆林大道上,一个人正在检查马具,另外有两个人站在旅店的另一边,灯光和黑暗交界的地方。 兰德停在一幢房屋的阴影里,他太累了,再没有力气找一条小巷绕过去。在这里休息一分钟不会有事的,只要一分钟就好,等到那些人都走开。麦特靠在墙上,庆幸地叹了口气,好像他打算就睡在这里一样。 站在黑影边缘的那两个人让兰德感到不安。一开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他很快就察觉到,马车旁的那个人似乎也有和他一样的感觉。他检查过所有皮带的末端,调整过马嚼,然后却又把这些东西重新检查了一遍。他一直都低着头,眼睛只是盯着手中的工作,没有看过那两个人一眼。这不可能是他没有发现那两个人,他们之间的距离还不到五十尺,但他总是故意将头转过去,动作显得僵硬又笨拙。 在兰德眼中,黑影边上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只有黑色的轮廓,另一个站在光线稍微强一些的地方,背对着兰德。但兰德相信,他们交谈的内容绝不会让他感到高兴。背对兰德的那个人扭绞着双手,眼睛只是盯着地面,黑影里那个人说话的时候,他还会不时打哆嗦般地点着头。兰德听不到他们说话,但显然黑影里的那个人是主导者,背对着他的那个人则只能倾听、点头,再加上紧张地扭绞自己的手。 最后,黑影中的人转过身,那个不住点头的家伙也回到光亮中。在刺骨的寒风中,那个家伙仍然用系在身前的长围裙擦抹着脸,仿佛脸上全都是汗水。 兰德则一直盯着那个走进黑影深处的人影,一阵寒意袭遍全身。他不知道是为什么,那个人似乎在他心中造成了巨大的不安,他的颈后传来刺麻的感觉,手臂上的毛发也竖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他背后潜行过来。他用力地摇头,揉搓着手臂。你快要像麦特一样傻了。 就在此时,黑影中的那个人从灯光边缘滑近了旅店的一扇窗户。兰德全身的寒毛都倒竖起来。旅店的招牌在风中一来一回地晃动,但那件黑色的斗篷却没有半分动摇。 “隐妖。”兰德悄声说道。麦特立刻跳起身,仿佛要高喊的样子。 “什……?” 兰德急忙捂住麦特的嘴,“小声点。”那个黑色形体已经隐没在黑暗里。它去了哪里?“我想……我希望它已经走了。”兰德将捂住麦特嘴的手松开。麦特只发出一阵长长的吸气声。 这时那个刚才不住点头的家伙已经快走到旅店大门口了。他停下来,抚平围裙,显然是要在走进旅店前先让自己镇定下来。 “你有些奇怪的朋友,莱蒙·霍德文。”那个检查马具的人突然说道。那是个老年人的声音,但听起来还是很有力。说话的人站直身子,摇着头。“一名旅店老板在黑暗中竟有这样的奇怪朋友。” 那名旅店老板听到老者说出第一个字时就吓了一跳,他向四周环视了一圈,仿佛直到现在才发现那名老者。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厉声问道,“那你又是什么意思,亚门·邦特?” “就像我说的,莱蒙,奇怪的朋友。他不是这里人,对不对?最近这两个星期有许多奇怪的人经过这里,实在太多了。” “你倒是很爱打听别人的事情。”莱蒙斜起眼睛盯着大车旁的老者。“我认识许多人,在凯姆林我也有朋友,我和你们这些蜗居在农场里的人不一样。”他停了一下,然后似乎是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便继续说道,“他是从四王镇来的。他在搜寻两个盗贼,两个年轻人,他们从他那里偷走了一把苍鹭徽剑。” 兰德听到四王镇时就屏住了呼吸,听到旅店老板提起苍鹭徽剑,他瞥了麦特一眼。他的朋友紧靠在墙上,一双睁大的眼睛瞪着前方的黑暗,仿佛眼珠都要掉出来了。兰德也想像他那样瞪起眼睛——半人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但兰德还是警觉地盯着旅店门前的那两个人。 “一把苍鹭徽剑!”亚门喊道,“怪不得他一直追到了这里。” 莱蒙点点头。“是的,那些人都是因此来到这里的。我的……朋友很有钱,他是……一位商人。那两个盗贼给我的……朋友和他的手下造成了很大的麻烦。而且他们还四处传播谣言,造成人群恐慌。实际上,他们是暗黑之友,是洛根的追随者。” “暗黑之友和伪龙的追随者?还传播谣言?两个年轻人要做到这种程度似乎有些困难。你不是说他们都是年轻人吗?”亚门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消遣的成分,但那名旅店老板似乎并没有注意到。 “是的,还不到二十岁。我的……朋友悬赏一百枚金币捉拿他们。”莱蒙犹豫了一下,又说道,“那两个盗贼很会花言巧语,只有光明知道他们会编造出什么样的谣言,挑拨人们彼此攻击。即使他们不是有意要伤害某个人,也会造成很大的危险。他们很邪恶,如果你看到他们,最好远远避开。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拿着一把剑。他们两个人对周围的人非常警戒,但我的……我的……朋友自然会收拾他们。” “听起来就像是你一看到他们就可以认得出来。” “我看见他们的时候就会把他们认出来,”莱蒙信心满满地说,“但你不要妄想抓住他们,不需要为这种事而受伤。如果你看见他们,就赶快来告诉我。我的……朋友会对付他们。他悬赏了一百枚金币,不过他要活捉他们。” “一百枚金币捉两个人,”亚门喃喃地说道,“悬赏这么大价钱,那把剑到底值多少钱?” 莱蒙仿佛刚意识到亚门是在嘲弄他。“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他厉声说道,“我知道,你仍然只是在盯着你那个愚蠢的计划。” “并不是那么愚蠢,”亚门平静地回答,“在我死以前,也许再见不到另一个伪龙了。光明啊,但愿如此!而且我已经太老了,没办法一直吃着商人马车扬起的灰尘到凯姆林去。我要安静地走完自己的路,明天早晨天一亮,我就能到凯姆林了。” “你自己一个人?”旅店老板的声音里带着令人厌恶的笑意,“你肯定看不到黑夜里都会有什么,亚门·邦特。在黑夜里一个人赶路,即使有人听到你的尖叫声,他们也绝不会打开门看一眼。特别是在这种日子里,亚门,就算是你的邻居也不会救你。” 所有这些话并没有对那位老农夫造成任何困扰,他同样用平静的声音答道,“如果女王卫兵不能在这么靠近凯姆林的地方保护道路安全,那么我们即使躺在自己床上也没有安全可言。要我说,女王卫兵如果要保护道路安全,首先就应该把你的朋友铐住。好人不会躲在黑夜里,惟恐被别人看到,他一定有什么阴谋诡计。” “惟恐!”莱蒙喊道,“你这个老傻瓜,如果你知道……”他猛地闭上嘴,哆嗦了一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在你身上浪费时间,滚开!不要再烦我了。”旅店的大门砰的一声在他身后关上了。 亚门喃喃地说了些什么,然后抓住驾驶座位的边缘,一只脚踩了踩轮轴。 兰德犹豫了一下便向前走去,麦特急忙抓住他的手臂。 “你疯了吗,兰德?他肯定会认出我们的。” “你愿意留在这里?在这个有隐妖出没的地方?你觉得在它找到我们之前,我们用两只脚能走出多远?”即使坐上一辆大车,他们又能走出多远?但兰德尽量不去思考这个问题。他甩开麦特的手,向大路上跑去,一边跑,他一边小心地用斗篷挡住那把剑。在这样的冷风中,把斗篷裹得紧紧的应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在无意中听到你说要去凯姆林。”兰德对老农夫说道。 亚门愣了一下,伸手从马车上抽出一根棍子,他的脸上堆满皱纹,半数牙齿都脱落了,但握住棍子的粗糙大手仍然显得稳定有力。过了一会儿,他将棍子的一端杵在地上,把身子靠了上去。“那么你们两个是要去凯姆林,去看那个龙?” 兰德没意识到麦特也跟了上来,不过麦特和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仍然藏在黑影里,同时盯着旅店和老农夫。这两者都引起了他深深的怀疑。 “那个伪龙。”兰德加重语气强调说。 亚门点点头,“当然。当然。”他向旅店瞥了一眼,然后将棍子插回到位子下面。“嗯,如果你们想要搭车,那就上来吧!我已经浪费不少时间了。”这时他已经爬上了大车。 兰德爬上车的时候,老农夫已经甩起了缰绳。麦特飞跑过来抓住开始前行的大车,兰德抓着他的手臂,将他拖了上来。 村子很快就消失在黑夜里。兰德躺在车厢的木板上,感觉着车轮颠簸带给他的那一份平静。麦特用拳头挡住一个哈欠,一边警觉地扫视着四周。黑暗沉重地压在原野和田地上,他们只能隐约看见远处农舍的灯光仿佛在徒劳地抗争着黑暗的压迫。一只猫头鹰发出一阵阵叫声,如同哀悼的哭泣。一阵阵咆哮的风好像在暗影中迷失的灵魂。 它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兰德心想。 亚门似乎也感觉到了黑夜的压抑,他忽然开口说道,“你们两个以前有没有去过凯姆林?”然后他笑了一声,“应该是没有。嗯,等着瞧吧!那是世界上最壮丽的都市。我听说过伊利安、艾博达和提尔,总是有傻瓜认为她们更大一些,因为她们在遥远地平线的另一边,但我可以拿我的钱打赌,凯姆林才是最伟大的。而且她不可能比现在更伟大了,不,不可能了。或许,除非摩格丝女王,光明照耀她,除非她把那个塔瓦隆女巫除掉。” 兰德躺在车板上,头枕着汤姆的包袱和毯子,看着黑夜一点点经过他身边,任由老农夫的话从耳边流过。一个人类的声音能够将黑暗挡开,驱走夜风的呻吟。兰德转过身,抬头看着亚门黑色的后背。“你是指,一名两仪师?” “我还能指什么?她盘踞在宫里,就像一只蜘蛛。我是女王的忠实臣民——我从没说过我不是——但容忍那种女巫存在是不对的。有许多人说爱莉达对女王产生了太大的影响。我不是那种人。甚至还有些傻瓜说爱莉达已经成为真正的女王,只是少了个称号……”他向黑夜中啐了一口,“他们应该明白,摩格丝不是塔瓦隆女巫的傀儡。” 另一名两仪师。如果……当沐瑞到达凯姆林的时候,她可能也会去找她的两仪师同伴。如果发生了最坏的状况,爱莉达也许能帮他们到达塔瓦隆。兰德看了麦特一眼,麦特好像清楚地听到了兰德要说的话,他向兰德摇了摇头。兰德看不清楚麦特的表情,但他明白麦特不同意他的想法。 亚门还在说话,每当马匹速度慢下来的时候,他就抖一下缰绳。除此之外,他的双手一直放在膝盖上。“我说过,我是女王忠实的臣民,不过,就算是傻瓜偶尔也会说出一句有用的话。现在的确和原来有些不同了,这样的天气,庄稼歉收,乳牛不产奶。牛犊和小羊生下来就是死胎,或者是两个头的畸形,该死的乌鸦甚至不等活物死了就飞下来吃它们。人们都很害怕,他们想找一个发泄的对象。龙牙出现在许多人的门上,有奇怪的东西出现在黑夜里,谷仓无故自燃。有许多人,就像刚才莱蒙的那个朋友,四处出没,恐吓我们。女王应该采取行动了,不要等到一切都来不及的时候。这你们也明白,不是吗?”兰德含混地应了一声。看样子,能得到这位老农夫的帮忙比他以为的更加幸运。如果他们等到天亮,也许他们连下个村子都到不了。有奇怪的东西出现在黑夜里。兰德抬起头,向大车外的黑暗中望去。黑暗的影子和黑暗的形体在黑夜中翻滚。在自己的想象让自己相信那里的确有奇怪的东西之前,兰德躺回到马车里。 亚门将兰德的应声当作是赞同。“是的,我是女王忠实的臣民,我会对抗一切试图伤害她的人,因为我站在正义的一方。说到伊兰女士和盖温爵士,关于他们的一个改变倒是没什么害处,甚至应该还会有些好处。当然,我知道这是安多的传统。王女总会被送到塔瓦隆去学习成为两仪师;王室长子则会被送去学习成为护法。我相信传统,但看样子,这种传统不会继续下去了。卢克在被涂膏成为剑之第一王子前就死在妖境;提格兰在应该继承王位时失踪了,或者是逃掉了,或者是死了。这些仍然在困扰着我们。 “知道吗,有人说她还活着,摩格丝不是合法的女王。该死的傻瓜。我记得发生过的一切,就好像那只是发生在昨天。老女王去世的时候,却没有王女继承王座,安多的每个家族都为继承权展开明争暗斗。再加上塔林盖尔·达欧崔,他没有半点失去妻子哀伤的样子,只是一心要确认哪个家族会取得胜利,那么他就能再次通过婚姻成为亲王。当然,他成功了,真想不通,为什么摩格丝会选择……唉,没有人知道女人的心思,而一位女王更是双倍的女人。她要嫁给一个男人,又要嫁给这片土地。不管怎样,塔林盖尔·达欧崔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东西,虽然并不一定是以他所希望的方式。 “塔林盖尔·达欧崔将凯瑞安也带进了他的谋略。你们当然知道结果,圣树被伐倒,戴黑色面纱的艾伊尔人跨过了龙墙山脉。嗯,在得到伊兰和盖温这一对儿女之后,至少他死得还算正派,所以,我想这一切都应该有个了结了。为什么还要送他们去塔瓦隆?现在的人已经不把安多王座和两仪师视为一体了。如果他们要去某个地方进行学习,那伊利安的图书馆并不比塔瓦隆的差。伊利安人也能像那些女巫一样,教给他们所有关于统治和谋略的知识,没有人比伊利安人更熟悉阴谋了。如果女王卫兵不能教给盖温爵士足够的武艺,那么伊利安也有战士。在夏纳,在提尔,都有许多优秀的战士。我是女王忠实的臣民,但我要说,和塔瓦隆的一切关系都应该断绝。三千年实在是一段太长的时间,太长了。即使没有白塔的帮助,摩格丝女王也能够领导我们,将一切都导回正轨。我告诉你们,男人会因为跪倒在她脚下,接受她的祝福而感到骄傲。说到这个,有一次……” 兰德竭力抵抗着肉体上传来的阵阵睡意,但大车有节律的摇摆和吱嘎声渐渐将他催眠,让他在亚门的声音中飘离出去。他梦到了谭姆。一开始,他们都坐在家里的大橡木桌旁,喝着茶,谭姆对他讲述着关于亲王、王女、龙墙,还有戴黑面纱的艾伊尔人。苍鹭徽剑放在他们之间的桌面上,但他们都没有看它。突然间,他又到了西林,拖着那副简陋的担架在被月光照亮的黑夜中行走。他回头去看,却看到担架上的是汤姆,而不是他的父亲,汤姆盘腿坐在那里,正在月光中玩着杂耍。 “女王嫁给这片土地,”汤姆在跃动的鲜艳彩球中说道,“但龙……龙和这片土地是一体,这片土地和龙是一体。” 兰德看见在身后远处有一只隐妖正走过来,黑色的斗篷在风中纹丝不动。它的马如同幽灵般穿过树林,两颗头颅挂在它的鞍桥上,上面滴下的血液在黑色的马肩上汇成一条锈色的溪流。那是岚和沐瑞的头,他们的面孔都因为痛苦而扭曲了。隐妖的手中拉着一把绳索,每根绳索的另一端都捆着一个人的手腕,那些被捆住的人跑在它的马后,他们的脸上只有凄凉和绝望。他们是麦特、佩林和艾雯。 “不要是她!”兰德喊道,“愿光明毁了你,你要的是我,不是她!” 那个半人一招手,火焰吞没了艾雯,皮肉碎裂成灰烬,骨骼变得焦黑,瞬间也变成了碎屑。 “龙和大地是一体。”汤姆一边说,一边仍然在不动声色地抛着彩球,“大地和龙是一体。” 兰德尖叫着……睁开了眼睛。 大车依旧在沿凯姆林大道缓缓前行,空气中弥漫着车板上残留的稻草香气和一丝马的气味。一个比黑夜还要黑的影子站在兰德的胸口上,比死亡更幽暗的眼睛盯着他。 “你是我的。”那只乌鸦说道,尖利的喙戳进他的眼睛,将他的眼球挖了出来。他只能高声尖叫。 在撕裂喉咙的尖叫声中,他坐了起来,双手捂在脸上。 清晨的阳光洒在马车上。兰德眩晕着盯住自己的双手,没有血,没有痛苦。梦其余的部分已经消退了,但……他小心翼翼地触摸自己的脸,哆嗦了一下。 “至少……”麦特张大嘴打了个哈欠,“至少你睡着了。”他惺忪的眼睛里并没有多少对兰德的同情,他正蜷缩在斗篷下面,头枕着毯子卷。“他该死的唠叨了一整夜。” “你醒了?”亚门在驾驶座位上说,“你的那声喊叫真是吓了我一跳。嗯,我们到了。”他将手向前一挥,“凯姆林,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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