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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写出续篇《〈早春〉前后》

反右派始末 叶永烈 3168 2018-03-14
当全国上上下下议论“早春”之际,在北京却不见费孝通的身影,报刊上也不见费孝通的文章。 费孝通哪里去了呢? 如他自述: “四月十七日离京,二十四日下乡,五月十五日回到苏州。路上和乡间不容易看到北京和上海的报纸。到了城里才坐下补看。在这一叠旧报里,也有不少提到我三月二十四日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那篇《早春天气》……”① 原来,他下乡去了!这个“乡”,便是开弦弓。他,已经二十一年没有去这个小村子。 他来到苏州,依然请求姐姐费达生陪他前往开弦弓。这时的费达生已经是江苏省丝绸工业局副局长。他们依然坐了一条小船,迎着春风,小船驶向小村开弦弓。那里的面貌,与二十一年前已大不相同。经过土地改革、农业合作化,开弦弓已是一派新的景象。

费孝通埋头于社会调查。二十多天的调查,得到了丰富的新的材料,他写出了三篇《重访江村》文章,寄给北京《新观察》杂志(《新观察》)刊出了其中的两篇。由于后来开始反右派,第三篇夭折了。一九八四年第二期《新观察》发表了余广彤的《费孝通和他的姐姐费达生》,补述了费孝通重访开弦弓的情景)。 费孝通在苏州看到报上许许多多谈论“天气”的文章之后,又引出一番感想,竟写下了那篇的续篇——《〈早春〉前后》,费孝通很详细地谈了自己写一文的经过。今天看来,这段文字已成为不可多得的珍贵史料: 二月初从西南回到北京,民盟中央要我做一次口头汇报,谈我离京半年中在各地看到有关知识分子问题的情况。我提到了两个盖子的话:“百家争鸣”揭开了一个盖子。这个盖子一揭开,知识分子的积极性就冒起来了,表示在对科学研究的要求上,还有一个盖子要等互相监督来揭。这个盖子一揭开,揭出来的是知识分子列政治的积极性,他们会改变过去对国家大事不大关心的那种消极情绪。但是,我接着说,第一个盖子开得还不够敞,许多领导同志不大热心。第二个盖子似乎还没有揭,有点欲揭还罢的神气。我是主张揭盖子的,因为盖子总是要揭的,迟揭不如早揭,小揭不如大揭,揭开了比冲开为妙。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民盟的文教委员会又召开了一个座谈会,就我这个汇报希望比较全面地来估计一下当前知识分子的情况。在这个会上我用了“春寒”两字。但一经讨论,我感觉到“春寒”两字用得还是不妥当,因为这样说,没有把知识分子冒出来的积极性托出来。春意是主要的,加上了个寒字,未免走拍。于是想到“早春”两字。“早”是个正面的字眼,和过去黄昏思想对得上,刚好道出了这个转机。 有人从我这篇文章里感到寒意,认为是吹冷风,其实细细看去,我在这个温度问题上是用过心思的。比如我起初想引用李清照的“乍暖还寒”一语,后来一想,这句词,基本上是寒,暖是虚的。因此,我不直引,改了一字,写成“乍暖乍寒”一语,一字之改,提高暖的地位。当时,我嘴上也屡次念到“满园春色关不住”的句子,念来念去总是觉得还是用不上。

后来有人说,暖寒是同一天气的不同感受,于是牵出感受者的体质问题,一若寒暖的感觉可以当温度表来测验进步和落后的程度了。我当时并没有想得这样深,推论也没有这样说。我想到的只是那两个盖子“盖住”和“揭开”的矛盾。其实就是现在大家已用惯了的“收”“放”问题,“收”“放”用到“天气”上,也就成了“寒”和“暖”了。 回想起二三月间,“收、放”“盖、揭”“寒、暖”确是插得进两个“乍”字的。不说别的,就是我这一文就“收、放”了好几次。 民盟的两次会鼓励我为知识分子说说话,所以决定写这篇。二月中,初稿已经写成,但是文章提出的问题分量不轻,没有勇气送出去。反复修改了几次,又复写了好几份,分送给民盟的朋友研究提意见。大约是二月底,我正想发稿时,来了一位朋友,和我说:“天气不对,你还是再等一等,这样放出去,恐怕不妥当。”原来这位朋友听到了一个传达文艺方针的报告,说是毛主席批判了王蒙那篇《组织部新来的年青人》的小说,赞成陈其通的短论,他又加了一句:“我看形势是要收了。”潘光旦先生住在我隔壁,他一听我转述了那位朋友的话,就说:“这可怪了。我在城里也听到有人说起毛主席召集过一次谈话,不是收,而是放呀。”这一下我们弄糊涂了。

过一天,又遇见了一个杂志社的记者,谈起了另外一个正在外地采访的朋友。他说:“寄回来的文章,口径不对,暴露太多。现在不准这样写了,必须考虑后果,百家争鸣出了问题了。”我因为手上就有这篇可能会出问题的文章,所以特别关心。追问他:“谁说的!”回答是:“传达下来的。” 虽然这阵冷风是没有根据的,是阵空谷来风,但却吹冻了我的。 有几位看了我底稿,而且又肯定不是收,而是放的朋友,又一再鼓励我把文章送出去,甚至使出了激将法。我夹在寒暖之间,欲说还休,欲罢不能,结果是又从头改了一遍,在这种心情下改写实际上是磨角。有人说我写得过分含蓄,不懂诗词的人,还是少装作假斯文的好。我听了只好苦笑。 毛主席在最高国务会议扩大会上讲话的那天上午,我把送出去了。那天因为外宾来参观,要我接待,我又不知道毛主席要讲话,所以没有进城开会。晚上潘光旦先生听了讲话回来,兴冲冲地来找我,揭开谜底。

下一天一早起来拿出底稿,把后半篇重写了一道。从修正稿送出,到文章见报,又是两个多星期。原因说是被政协会发言挤后了。不管怎样,当这篇收收和放放的出世,早春确是已过了时了。 有些朋友为我惋惜,说早一个月发表多及时,天气变了,不是马后炮了么?又有些为我告幸,说早一个月泄露了春光,怕担待不了,说不定会被围剿一阵。我想迟乎早乎都不是偶然的,既反映了天气,又反映了体质,我原本是处在这个大变动的时代的一个平常的知识分子罢了,话是想说的,勇气是有限的。…… 费孝通自云:“话是想说的,勇气是有限的”,不仅勾画出他的心态,也勾画出一大批中国知识分子的心态。正是基于这种心态,他不断地对一文进行“磨角”,不断“收收放放”。他自知,这是一篇“可能会出问题的文章”!

不过,当费孝通写《〈早春〉前后》时,这篇谈论中国政治气候的文章还没有“出问题”,但已有了预兆。上上下下对的议论,已经提出了许多颇为尖锐的问题。费孝通在《〈早春〉前后》中把这些问题归结为三个: 第一个问题是“天气说对了没有?” 有人对此提出了使费孝通神经紧张的反诘:“知识分子解放时就已经到了春天。如果最近半年还是早春天气,前几年是什么天气呢?这不是明明暗射思想改造是冬天么?这不是有意要否定思想改造的成绩么?” 由“早春”推及了“冬天”,再把“冬天”加以引伸,这“问题”也就显得严重了。 第二个问题是,百花开不了,怨“天呢,还是草木?” 持反对意见的人,如此质问费孝通:“自从解放以来,天气一直是明朗的,温暖的。党对知识分子政策早已确定了的,而且一直是贯彻了的。明朗的天气,花不开出来,自然是草木有问题,腐朽了,蛀蚀了。自己不成器,还要怨天!”

第三个问题是,早春是在转暖,花开是不是有保证呢? 这个问题转向了“花木”本身。有人以为,费孝通在中提及的“一间房,两本书,静静地做做功课”,是在支持“两耳不闻天下事”,是“重业务,轻政治”。 看来,这一系列“问题”,正是表明是一篇“可能会出问题的文章”! 费孝通的《〈早春〉前后》发表后,又一次引起台湾方面的注意。 一九五七年六月十八日、十九日,香港的国民党报纸《香港时报》发表了胡希的文章,题为《天气、文章与共产党的面孔——费孝通写和《〈早春〉前后》的经过。 胡希的文章,自然是站在国民党的立场上,评论中国大陆政局,使一文变得更加“麻烦”: “……实际上,他(引者注:指费孝通)在《〈早春〉前后》中揭露了大陆知识分子的苦闷,他们写文章必须看风使舵,根据共党的脸色落笔,写成后不敢骤然发表,必须再看看‘最近的气候变化’,而共党的‘气候’是经常吹无定向风,因此写文章必须一改再改……”

就这样,在一九五七年春天(这个春天后来被称为“不平常的春天”)费孝通的一文可以说是引起了“轰动效应”——上上下下谈“天气”,方方面面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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