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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草木篇》的否定之否定

反右派始末 叶永烈 3267 2018-03-14
中国的文艺界向来被称为“阶级斗争的晴雨表”。对于中国文艺界来说,一九五七年的春天也是不平常的,不平静的。 很出乎意料,四川省在一九五七年初新创办的一家诗刊——《星星》,在创刊号上所发表的一组不起眼的散文诗,引起了全国的注意。 这组散文的作者,不过二十六岁而已,瘦瘦的小伙子,名日“流沙河”。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那一组全文不足五百字的散文诗《草木篇》,会在一九五七年成为震动全国的“名作”! 待历史的硝烟散尽,笔者飞往成都,步入流沙河的书房①,请他回首那“不平常”的往事…… 流沙河,如今依然那般清瘦,一派书生气质。他那双大眼睛,显得格外明亮。只是岁月在他的白净的脸上刻下了坎坷的皱纹。当年的青年诗人,如今也垂垂老矣。当我拿起相机给他拍照时,他指着书房里挂着的一幅太极图说:“把太极图也拍进去!”于是,他端起椅子,特地坐到太极图跟前让我拍照。

我问起流沙河其名,是否取义于中那条流沙河?沙和尚便出自流沙河。 他笑道,他本姓徐。按徐家大排行,算是老九,于是小名唤老九——恰恰是那“臭老九”的老九,也是京剧《智取威虎山》中“老九走不得”那老九!由老九,又派生出一个小名,叫“九娃子”。他的正儿八经的“大名”,叫徐勋坦。他的身份证上,写着徐勋坦。他说,他取流沙河为笔名,与无关: “我的笔名初用流沙二字,一九五零年发现四十年代已有诗人用过,遂添一河,不涉也。” 流沙河这笔名,享誉于中国文坛,如今几乎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本名。 据流沙河说,他虽自幼喜爱文学,可是高中毕业后却考上四川大学农业化学系。他“身在曹营心在汉”,居然不去听课,热心于写作。他写诗,写小说。一九五零年,他出版了平生第一本诗集《农村夜曲》以及第一本短篇小说集,还去北京出席了全国青年文学创作者会议。

流沙河名噪全国,是由于他写了那“大毒草”《草木篇》,其实,当他写《草木篇》的时候,压根儿没想到这一组短短的散文诗,会成为“全国共讨之”的对象。 据他自云,那是一九五六年秋日,他在北京的文学讲习所结业后,登上南行的列车回四川,一路上思绪起伏,挥就五首寓言式的散文小诗,即《白杨》、《藤》、《仙人掌》、《梅》和《毒菌》。写毕,由于所写非草即木,便冠以《草木篇》为总题。文末原注明的写作日期是“一九五六年十月三十日”。 这时,《星星》诗歌月刊正筹备创刊,全部兵马为“二白二河”,即白航、白峡,石天河、流沙河。创刊号亟需诗作,流河便拿出《草木篇》。这样,一九五六年元旦,当《星星》创刊号面世之际,《草木篇》也就首次发表了。

《草木篇》全文如下: 在人们的印象中,流沙河是一九五七年的“大右派”,《草木篇》是“大毒草”,他和他的作品遭到挞伐总是在反右派运动开始之后。 然而,流沙河的回忆,完全出乎我的意想:《草木篇》遭到批判,被指责为“大毒草”,竟然在一九五七年初! 根据流沙河的回忆,我来到离他家不远的四川省图书馆,查阅了当年的《四川日报》及《成都日报》。那“白纸黑字”,清晰地记录了历史的脚印。 《草木篇》一开始并没有引人注目,导火线是一九五七年一月八日《成都日报》在报导《星星》创刊的新闻时,引述了该刊主编白航对记者所谈的一段话: “要是没有党中央提出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刊物是办不起来的。诗歌的春天来到了!不单是诗,整个文学也一样,正在解冻。”

这段话末的“解冻”一语,招来了麻烦。 一月十四日,《四川日报》刊载署名“春生”(注:按照当时的习惯,这种批判文章很少署真名,这也表明了批判者的心虚。)的《百花齐放与死鼠乱抛》一文,对《星星》主编的“解冻”一语进行批判: “这无异乎说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公布之前文艺是被冻结了的,也即是说根本没有文艺的。” 文章指责《星星》不是“百花齐放”而是“死鼠乱抛”。作者列举了《星星》创刊号上的一首诗,以为“与二十年前曾在蒋介石统治区流行的‘桃花江上美人窝’‘妹妹我爱你’之类的货色差不多的”。 就这样,《星星》在问世不到半个月,便遭到批判,但是并没有涉及流沙河,没有涉及《草木篇》。 一月十五日《四川日报》又载“金川”的《从“坟场”和“解冻”想到的》一文,也只是就“解冻”一语进行批判。

不过,这么一来,《星星》引起了“批判家”们的注意。于是,有人细细“扫描”《星星》,终于把“批判”的目光投向了《草木篇》。 一月十七日《四川日报》发表了署名“曦波”的《“白杨”的抗辩》和《“仙人掌”的声音》,仿照《草木篇》的笔调,首次公开批判《草木篇》。文中以“白杨”的口吻写道: “可是你呵,写诗的流沙河!在鲜血绽出花朵,眼泪变为欢笑的今天、却把我当作你笔下的奴仆,曲解我的精神,任意把我作贱!” 文中以“仙人掌”的口气,发出呼吁: “我为什么发声,我为什么抗辩,请参看《星星》创刊号,流沙河的《草木篇》。” 这么一来,《草木篇》引起了注意。 此后,《四川日报》接连发表文章,抨击刚刚创刊的《星星》,点名的作品为和《草木篇》。

对于,批判了几句“把色情当爱情”之类,批判的调子难以升高。《草木篇》则不然,随着批判的升温,也就开始上纲了,从政治的角度加以拎高。有的文章甚至说“《草木篇》是极少数不愿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的分子感到一个阶级灭亡,充满了没落的情绪,要咿咿唔唔地为旧社会的灭亡唱挽歌!” 须知,流沙河的父亲有二十亩土地,成分是地主。这样的政治性的批判,已经把二十六岁的流沙河推到岌岌可危的地步。 不过,也有不少人不同意这样的政治性批判。二月八日、十二日,四川省文联文艺理论批评组两次召开座谈会。如当时《四川日报》所报导的那样: “邱乾昆、晓风、沈镇、华剑等发言支持《草木篇》和,认为它们不应该受到人们那样的批评。邱乾昆认为《草木篇》的弱点只是立场不明确,在客观上会引起不良的效果。沈镇说,不是黄色的,难道人们在吻的时候也要喊一声共产主义万岁吗?《草木篇》只是有些含糊,从这方面来讲,它并没有错。晓风认为《四川日报》上对《草木篇》和的批评文章是用教条框子去套,而不是从生活上看,这些批评是不实事求是的。他说:‘我非常痛恨’……”

随着中国“大气候”的转暖,在二月底,批判开始降温,《四川日报》不再发表对于《草木篇》的批判文章——因为毛泽东作了《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讲话。 流沙河从危机中解脱,松了一口气。 流沙河回忆说,报上再度提《草木篇》,是在六月初。不过,不再是继续批判《草木篇》,而是否定年初对于《草木篇》的批判。 那时,四川省文联邀请作家、教授、文艺批评家开座谈会,大鸣大放。 四川大学中文系教授、老作家张默生站出来,认为那场对于《草木篇》的批判是错误的。 六月四日,《四川日报》刊登张教授的发言: “对《草木篇》的错误批评,文联领导同志是怎样看的?文联内部统战工作是如何作好?《草木篇》批评之初文联领导上抱的什么态度?当批评发展到超越文艺批评界限的时候,又抱的什么态度?听了毛泽东报告传达后,我们回头来看对作品的粗暴的、自上而下的批评,与党的文艺方针符不符合?”

会上西南民族学院何剑熏教授也仗义直言,说道: “我认为,《草木篇》反映了一部分知识分子在历史运动、尤其是在肃反运动以后的痛苦、失望和一定程度的恐怖的情绪。《草木篇》所反映的那种现实是存在的。尤其在肃反运动以后,一部分知识分子是怀着一定的痛苦、失望,甚至恐怖的情绪的。” 何剑薰还说: “不应该专打梅香、小姐,还要问老夫人。” 他所指的“老夫人”,就是四川文艺的领导。 六月五日,《四川日报》刊登了刘冰的发言,指出: “对《草木篇》的批评,是我省文艺领导中和文艺批评中教条主义、主观主义、宗派主义的总爆发。对《草木篇》的围剿的结果,文艺界的‘百花齐放’中的沟和墙显然地加深加厚了。” 同日《四川日报、》还刊载流沙河的发言,更为引人注目。

流沙河说: “在开展对《草木篇》讨论时,报纸上那样搞,反驳文章不能发表,而且越来越拉到政治边缘上去,我个人并不怕,但却很气愤。” 流沙河还幽默地说: “有时我这人爱发牢骚,发了就算了,而别人给你记着,一朝出了毛病,就零存整付,啥都端出来了。而且这些批评是很缺乏说服力的。” 经过否定之否定,《草木篇》算是“翻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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