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多得有点过分了啊。” 看着李舒白丢在她面前的二三十本厚厚书册,黄梓瑕目瞪口呆:“王府和宫里的规矩有这么多?” “不是。”李舒白慢悠悠地开口。 她松了一口气:“有一部分不是?” “不,这只是一部分,”李舒白淡淡地说,“而且只是王府规矩的一部分。” 黄梓瑕有吐血的冲动:“我这几天要把这些都学完,去教你的王妃?” “不,应该是今晚就学完,全部背下来。” “我想这些应该没人能背下来吧?”她不敢置信。 李舒白看了她一眼,随意拿出一本丢在她面前,说:“随便翻一页,拣一条。” 黄梓瑕便翻开来,看着上面:“第三十五,年节,第十九条。” “三十五,年节,第十九。春分,厨房例赐春饼,赏赐例:孺人绢十匹,布五匹;媵绢八匹,布三匹;随侍绢五匹,布三匹。府中一等宫人赐银十两,二等五两,三等三两。其余散杂人等一两。” 黄梓瑕嘴角抽搐,又拿过一本,翻开来:“第十六,讲,第四。” “十六,讲,第四。朝廷为诸王指派讲读官,五日一讲,称为王傅。及冠前王傅择诗书礼乐诸经典论述之,及冠后王可自择,十日一讲,学不可废。” 难怪这个人能随口就说出自己身边随便一个侍卫的所有资料。黄梓瑕简直佩服他了,又翻开一本:“二十四,楼阁馆台制,第九十三。” 李舒白终于停顿了一下,她得意地看着他:“终于不会了吧?” “自然不会,楼阁馆台制总共只有九十条,哪来的九十三?” 黄梓瑕不得不以崇拜的眼神望着他:“说实话,像你这样过目不忘的人,我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 “只要用心,没什么东西是记不住的。”李舒白说着,抬手在桌上那一堆书册上按了按,唇角扬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所以,明天我会以同样的方法考验你,你最好用心点。” …… 黄梓瑕看着他离开,不由自主地哀鸣一声,趴在了桌上。
不管怎样,虽然一夜背下所有规矩是不可能的事情,但黄梓瑕努力打起精神,至少也看了一遍,记下了大概。 第二日去王家之前,还以为会接受李舒白那暴雨雷霆般的考验,谁知一早起来去见李舒白,却听说王爷今日早已起身去巡视京城左卫了,只留下话,说杨崇古刚到王府,若规矩还不熟悉,可带着书册前往王妃处教导。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有点郁闷——什么嘛,吓唬得她一夜没睡,很好玩吗?
今日王若一身浅碧罗衣,纠缠的花枝在她的袖口衣襟上烂漫地开放着,一头黑发松松绾起,只在鬓边插着两三朵粉色珠花,娇媚又俏皮的模样有种说不出的迷人。 她看见黄梓瑕过来,面容上顿时露出止不住的笑容,提起裙角快步走到门口迎接她,笑魇如花,连黄梓瑕都被感染了,两人一下子就熟稔如多年好友。 “早上素绮姑姑已经和我说了宫里太妃诸王公主等皇亲,这么多人,我都有点记不住呢!结果素绮姑姑又说,你要跟我说的规矩更多,哎呀怎么办,我都有点烦恼了。” 黄梓瑕笑着安慰她:“不用担心,王妃聪明颖悟,记起来自然也是极快的。” “才不是呢,小时候我学琴,就是最简单的一首柳……哦,流水嘛,结果别人都学得比我快,大娘老是说我笨,急死我呢!”她说着,似乎有点心虚,赶紧又问:“王府中规矩难学吗?” “应该还好,王妃出身百年大族,说不定家里规矩还更多些呢。”黄梓瑕说着,将自己带来的册子递到她面前,看着她面露难色,又再补上一句,“这只是王府中律令的一部分,等王妃看完了,下次我再带其他的过来。”
一下午黄梓瑕就吃着点心,看着王若认真研读王府律条,心虚中也把王府律看了看。万一自己这个授课的还不如王妃,那可丢脸了。 不过今天看律条,毕竟没有昨晚那么紧张了。她看着看着,神思就不知道飞去了哪里,目光在室内飘来飘去,忽然发现王若一直捧着书,在怔怔发呆。 黄梓瑕见她始终不动,便合上手中律令,问:“王妃在想什么?” “我在想……之前素绮姑姑教导我的一些事情。”她犹豫迟疑地说。 黄梓瑕微笑问:“素绮姑姑说什么了?” “素绮姑姑为我述说《女诫》,在‘专心’一篇中,她说:‘贞女不嫁二夫,丈夫可以再娶,妻子却绝对不可以再嫁。如今我朝多有女子因不满夫家而下堂求去,真是有悖伦常。女子尚贞节,从一而终,皇家更重此事。’” 黄梓瑕点头,说:“《女诫》是闺阁中开蒙的,素绮姑姑也只是惯例说说而已,怎么王妃有感吗?” “我……以前自然是读过的,”王若赶紧说,“只是忽然想到一二事,觉得心中无解。” “不知是什么事?王妃可否说给我听听?” “就是……我听说当年武后曾是太宗的才人,玄宗杨贵妃曾是寿王妃……”她迟疑地说。 黄梓瑕没想到会是这种千古难题,想来那么多史官都无法文过饰非,她又有什么办法呢?于是只好苦笑道:“本朝……确实有些事情难以断言。” “那,汉朝时,也有汉武帝的母亲王,在宫外成婚生女之后,又抛夫弃女,伪称自己是初婚而进宫,最后母仪天下……不是吗?” 黄梓瑕瞠目结舌许久,最后只能说:“我泱泱华夏九州大地,古往今来千年历史,总会有一两个人与众不同,但也毕竟是少数。” 王若垂眼看着桌上书册,迟疑地问:“那么,崇古,你觉得王皇后这样隐瞒婚史入宫为后的女子,若被汉景帝发觉,她……她会落得如何下场?” 黄梓瑕不觉笑了,说:“王妃何苦替古人担忧?王皇后最后成了王太后,家中满门富贵。他儿子汉武帝后来知道母亲与平民生过一个女儿,还亲自登门拜访,称她为姐姐。我想皇家也有感情,凡事亦能用常理揣度。” “嗯……我想也是。”她将书卷抱在怀中,脸上却依然是那种恍惚的神情。 黄梓瑕心中暗暗把刚刚说的话过了一遍,但也抓不住重点,便先放下念头,顺着王若的目光往前看去,发现桌上供着一枝牡丹。 这牡丹正是那朵绮琉璃,如今供在一个宽大的水晶盆中,下面盛了浅浅的水,刚好蘸着花枝,养着那一朵花。但花朵毕竟已经显得憔悴了,花瓣略有卷起,也飘零了一两瓣。 王若见她盯着那朵花看,脸上腾的一下就飞红了,低下头去卷着书册,一脸不自在的羞怯模样。 真奇怪,看这样子,倒似乎她对夔王是真的上心。 黄梓瑕在心里默默想着。她深切感觉到王若那种情窦初开的少女对李舒白的憧憬向往,所以一时有点迷惑,仿佛她的心绪也被王若的心情传染了。 王若低头轻抚着那朵养在水中的绮琉璃,怯怯地低声说:“崇古,你肯定在心里笑我。” “我笑你什么?”黄梓瑕笑道。 她害羞地抬手遮住自己的面容,低声说:“不知道你能不能感受我的心情……我啊,之前一直在设想着,我未来的夫君会是怎么样的,我将来会过什么样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人让我丝萝依乔木……可是,就在我被带进后殿,抬头看见夔王的一瞬间,我全都明白了,一瞬间,好像看清了自己面前一生的路,对未来好像就一点也不惧怕了……我看见他站在光芒之中,手中持着这枝牡丹,全身通透如玉……一瞬间我就知道了,他就是我一生的人……” 黄梓瑕想着王若初见李舒白时的情形,心中觉得并非如此,但还是笑道:“看你当时的模样,就知道了。” “你可不能对别人提起。” “好。”黄梓瑕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绯红的脸颊,眼中殷切的憧憬,眼前忽然幻梦一般,闪过某个初夏的黄昏。蜻蜓飞满的池塘边,她抱着满怀的荷花一回头,看见那个远远望着她的少年。 不知不觉,她也恍然陷入迷离的情绪。等回过神来,才感觉心口微微地疼痛。 转头看红日西斜,她便慢慢站起身,说:“我该回去啦,王妃可以先将这几本律令留着看看。” “好。”王若的手依然无意识地抚着牡丹花瓣,却只让花朵显得越发凌损。 黄梓瑕走到门口,看到小庭中紫藤开遍,妖娆的紫色如雾气一般缭绕在架子上。春日的夕阳是耀眼的金色,照在紫藤上,满庭都是华彩金紫。她忽然在一瞬间胸口触动,感受到了王若那种含羞带怯的欢欣。 所以她回过头看着王若,笑着说:“王妃请放心吧,我不会对别人说起的,只会对王爷说,王妃还珍藏着王爷赠给她的那一朵绮琉璃呢。” 王若又羞又恼,站起来朝她跺脚:“哎呀,你这个人……” 黄梓瑕笑着,早出门去了。
夔王府来接她的马车已经停在王家门口。她上了马车,一路上经过长安的街巷,就在走到东市附近时,车夫忽然把马一勒,停了下来。 她还想看看谁这么大胆敢拦夔王府的马车,一掀车帘却发现车子停在一间酒楼畔,头上二楼窗前,有个人正站在那里看着下面。 夕阳下他一身紫衣,斜阳余晖照在他的身上,和王若小庭中紫醉金迷的藤花一般无二的耀目。他正用惯常那种漫不经心的目光看着下面车中的她,那在夕阳下显得更加深邃的面容上,却没有一点可以泄露他情绪的表情。 夔王就在楼上看着她,她自然不敢怠慢。跳下车子,进了酒肆,上楼到雅间去敲门。立即就有人来开了门,正是日常跟在李舒白身边的宦官景阳。他风寒还未大好,吩咐黄梓瑕细心伺候着王爷,带上门就出去了。 雅间内却不只她和李舒白,还有同样身着微服的昭王李及鄂王李润,以及一个正坐在琴几前缓缓拨弄的女子。那女子看年纪已经有四十来岁,五官十分美丽,只是面容上颇有憔悴之色。她看见黄梓瑕进来,也不说话,只朝她微微颔首,信手在琴上轻弹,琴声清越,十分动人。 李舒白见她打量那个女子,便说:“她是董庭兰的再传弟子陈念娘,前日听昭王说她到了长安此处,我和鄂王相约过来聆听她的琴艺。” 本朝以来,西域胡化的乐器和音乐盛极一时,七弦琴往往因“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而少人欣赏,但董庭兰在盛唐时却凭着自己高超的琴艺极受赞誉,高适也曾为他写诗:“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黄梓瑕忙对那位妇人点头致意。 身旁昭王李笑道:“四哥,这位小宦官现在可深得你重用啊,今日又是忙什么来着?” “他记忆甚好,我让他去王家讲授王府律。” “哦,难道他除了会破案之外,也有四哥过目不忘的本事?”李又笑问。 李舒白只微微嗯了一声,便没再搭话。黄梓瑕见夕阳正斜照在陈念娘的眼睛上,她垂眼间眉尖微蹙,便走过去将她面前的竹帘轻轻放下。 李又笑道:“崇古真是细致的人儿。” 陈念娘的一曲《驺虞》正到最后,金声玉振,清空长响,令人忘俗,众人谁也没有回李的话。只听得余音袅袅,平缓仁和,而陈念娘手按在琴上,稍稍平复,才起身向众人行礼。 李润赞赏道:“真是绝妙,可以想见当年董大之风。” 李也说道:“确实弹得好,你可有意进教坊吗?或许我们可以为你引荐。” 陈念娘缓缓摇头:“我年岁已长,如今在江南云韶苑中作琴师授艺,生活无忧,恐怕已经不能适应教坊了。” 李问:“那你此次进京,是为何事?” 陈念娘说道:“我当年与师姐冯忆娘一起在老师门下学艺,两人感情甚好。此后多年两人相互扶持,相依为伴。前几月忆娘忽然向我告辞,说自己要护送故人之女到长安,多则三四月,少则一两月就回。可如今她走了已经有五个多月,不但整个人毫无音信,而且,我问遍了所有人,发现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到长安来何事,又是护送何人,只好一个人上京来打探消息。谁知不但一直寻人无门,身边的盘缠也用尽了。幸好遇见了几位当初的师兄妹,介绍我到此鬻艺,才得以觐见贵人。” 李润笑道:“我知晓你的意思,是希望能帮你寻找师姐的下落,是不是?” “正是,若能得到师姐下落,真是感恩不尽!” 李润说道:“不过长安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样吧,我给你写一封信,你可以去户部衙门,让他们帮你画一张影图去寻访一下。” 陈念娘欣喜过望,朝他深深下拜,又说:“也不必麻烦特地画图了,我身边有我与师姐前些年一起绘的小像,我一直带在身边的,与我们十分相像,拿过去给他们过目便可以。” “那再好不过了,你把小像交给我们吧,我先写信。” 李舒白一个眼神,黄梓瑕乖乖地又到门口,去向店家要了笔墨。李润在旁边写信,陈念娘坐在琴前,将琴弦一一调整。黄梓瑕坐在她对面,帮着她将松香粉盒打开,细细抹过琴弦。 陈念娘因为刚刚她的细心,所以十分喜欢她,看着她的手,问:“小公公可会弹琴?” “之前学过琵琶和箜篌,但没有耐性,所以都只学了一点点,就荒废掉了。” “可惜了,你的手是十分适合弹琴的。” 黄梓瑕有点诧异,说:“之前没有人说过我的手掌好看。” “你的手掌看起来比较有力,而且弹琴或者琵琶的话,手掌需要稍大一点,按弦的时候可以跨度大一些。” 黄梓瑕笑一笑,说:“估计是以前喜欢击鞠,所以就成这样了。” 一说到击鞠,李就凑过来了:“咦,你这小宦官也喜欢打马球?改天我们打球,叫上你。” 黄梓瑕赶紧说:“只是以前曾打过一两局而已。” “真看不出来,你这单薄小身板居然还敢打马球,那可是动不动就缺胳膊断腿的事。”李说着,伸手去捏他的肩膀,黄梓瑕稍微向后偏了一偏,看了李舒白一眼,他却视若无睹,只轻轻地咳嗽了一下。 李听得李舒白一声轻咳,讪笑着转身走回来,坐在他身边。黄梓瑕继续低头整理松香粉,偶尔一抬头,看见陈念娘低垂的面容,高高的鼻梁和小小的下巴,心里想,她和自己的娘,轮廓真有点相似呢。 不知不觉就对她有了亲近的心,没事找事也问:“念娘,如果我真要学琴的话,要从哪些曲子学起比较好?” “初学的话,《清忆》《常思》《东篱菊》都是入门的好曲子,时人喜欢,谱子也简单,上手容易。” 黄梓瑕忽然想起一事,便问:“如果用《流水》入门呢?” “小公公说笑了,《流水》要弹好非常难,就算是我师父当年弹《流水》,也常叹自己未能臻于化境,弹不到妙处。” “那,有没有哪首入门曲目的名字,是流字开头的呢?” 陈念娘略一思索,说:“我在江南这么久,教过的曲目也不少,但不记得哪首琴曲的开头是流字。” “差不多同音的,如柳、留、六之类的呢?” “有一个六幺,但这是琵琶大曲。说到柳的话,还有个折柳,倒是简单易学的。” 黄梓瑕摇头,说:“不是折柳,是第一个字就是柳字的。” 陈念娘思忖着,忽然轻轻哎哟了一声,说:“倒还真有一首,简单易学,不过这曲子柔软缠绵,在扬州坊间倒是流行,像我们云韶苑的很多姑娘们就会在刚开始弹琴的时候学一学,我也会教一下。那曲名,叫作《柳绵》。但像公公你是京中的人,又身处王府贵地,必定是不知道的。” 黄梓瑕想着羞怯腼腆的王若,颇有些尴尬,说:“那料想不是。” “我想也是,市井俗乐,好人家的女孩子是不学的。”
两人正说着,李润的书信已经写好,盖了自己印鉴。 黄梓瑕对长安熟悉,便跟着陈念娘去取了她和冯忆娘的小像,让陈念娘放宽心将事情交给她,然后便随手打开那个小卷轴看了一看。 小像上是两个女子,一坐一立。坐着的是陈念娘,果然绘得十分相像,眉眼生动传神。而站着的人依靠在陈念娘身上,微笑的眉眼弯如新月,虽然四十来岁了,却依然有种说不出的妩媚风韵。 黄梓瑕凝神看着画上那个女子,问:“这位就是冯忆娘了?” “是啊,我师姐生得很美。” “看得出来,春兰秋菊,都是美人。”黄梓瑕慢慢地说。 “我师姐的风韵姿态才是极美,画像上却难以表现,等到你看见她的时候,必定就明白的。”陈念娘笑道。 是啊,只有亲眼看见才能感受那种可亲的韵味。黄梓瑕心说,你却不知我前几日刚刚见过她,就在长安郊外,她和夔王未来的王妃王若同车,还邀了自己一起同行。 琅邪王家的女儿和一个来自扬州云韶苑的琴师同行,还一直声称她是自己家人——王若身上奇怪的事情,看起来还真不少。 这样看来,所谓的故人之女,应该就是王若。而王若,一个出身琅邪王家的世家高门闺秀,她的父母又怎么会和冯忆娘相熟,甚至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她,相携前往长安呢?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对陈念娘明言,毕竟世间长相相似的人颇多,还是先假装不知道,或许户部那边有登记冯忆娘的资料,看看到底琅邪王家对她的身份是怎么写的。 她收起小像,面色如常地告别了陈念娘,上了马车。 陈念娘在她上车之时,又想起什么,指着她怀中的小像说:“画像较小,没有画出来,其实忆娘的左眉间有一颗黑痣,见过她的人该会注意到。” 黄梓瑕仔细想一想那日在王若马车上的妇人,却只记得她额前戴着一个抹额,不偏不倚将眉间遮住了。 她有点懊丧,便先点头记下了。马车起步,向着户部而行。
本朝三省六部都在皇城之内。她进了安上门,向着户部行去。当天当值的胡主事十分热心,帮她查了近几个月来进京女子的档案,最后不是年纪对不上,就是相貌描述对不上,并没有查到一个名叫冯忆娘的人。 她向胡主事致谢之后,转身似乎想要走,又想起什么,尴尬地笑着凑近那位主事,低声说:“胡主事,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想请您帮我一二,不知可不可以……” “小公公有话尽管吩咐。”夔王如今在朝中权势日重,胡主事自然不敢怠慢他身边人,赶紧拱手。 “是这样的,我们王爷已经向王家的女儿下聘了,不日就要成亲。我前几日也去王府走动了,可惜我记性实在太差,那位准王妃身边的人,虽然都对我通报了姓名,却一个也记不住了……听说那些家人都是随着我们那位准王妃一起进京的,不知主事能不能帮我个小忙,给我看一看那份家人名册?” “小事一桩,”胡主事立即回身,从上月的档案中抽出一册,说,“我记得很清楚,上月二十六,还是琅邪王家请我去登记的户籍,是他家第四房的姑娘……对,就是这个,一共是四个人。” 黄梓瑕赶紧看向那一页,只见登记着: 本朝户籍管得颇严,尤其京城是天子脚下,外地迁徙来的人口,即使是暂住,也需要到户部报备。 “哎呀,只有这两个丫头的名字啊,看来其他人我只好再去厚着脸皮打探了。”黄梓瑕假装沮丧,又谢了胡主事,过去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要离开。 就在她收起那张小像时,忽然转头瞥见旁边一个户部小吏看着那张小像,露出十分诧异的神情。 她便问:“这位主事,您是否见过画上的女子?” “这个……我见过与她有点相似的人,但也不一定就是……”他吞吞吐吐,似乎难以启齿。 黄梓瑕赶紧问:“请问是在哪里见到?” 小吏又犹豫了片刻,才说:“城西义庄。” 义庄。这两个字一入黄梓瑕的耳朵,她立即皱起眉头,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出现在义庄的,又由户部经手,一般来说,都是无名尸。 果然,那个小吏回身从柜中拿出一本册子,说:“城西那边有十余个幽州流民,前几日染了病,全都死了。今天早上我去登记造册时,其中有一个死者,与你所找的这位妇人……面貌十分相像。” 他说着,翻开册子,念道:“死者某女,不知名,约四十上下年纪,身长五尺三寸,丰纤合度,肌肤甚白,黑发浓密,丰颐隆准,左眉有黑痣一颗。” 左眉黑痣。 黄梓瑕立即直起了腰,声音急促:“这尸身现在还在义庄吗?主事可否指点我前去查看一下?” 小吏把书册放回去,摇头说:“这是不成了,那一群人身染恶疾而死,按例尸身和遗物一起,已经焚烧深埋了。” “这样……那是没办法了。”她说着,小心将小像卷好,又谢了小吏,说:“看来,我还是要按照吩咐,再去京城找一找看是否有和这个画上相似的人。如果真没有的话,也只好跟那位大娘说,或许已经死了。” 她转身出了户部,一路上车马辘辘。她反复看着小像,端详着上面含笑的两个女子,沉默着,想着之前王若的话。 她说,我中选了王妃,所以大娘匆忙回琅邪去,帮我取日常用的东西了。 她那时的神情,微不自然,然后又匆忙补上一句说,她年纪大了,可能就不再回来了,留在老家颐养天年了吧。 不回来了。这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黄梓瑕想着王若脸颊上那对浅浅的梨涡,可爱至极的羞怯神情,只觉得自己神情微有恍惚,仿佛是被那小庭前的紫藤迷了眼。
黄梓瑕没有去找陈念娘,她先回到夔王府,将小像放在李舒白的面前,将户部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然后指着自己的眉间:“冯忆娘和那具女尸,左眉间都有一颗黑痣。但我那天却没法看清陪在王若身边的那个大娘,是否眉间有痣。” “无论如何,是个可以着手的点。”李舒白难得露出愉快的神情,将捧在手中的琉璃瓶轻轻放在案头,琉璃瓶中的小鱼略微受惊,摆了一下那长长的尾巴。 “一个扬州来的乐坊琴师,陪同一个高门世家的女子到京城选妃,然后死在幽州流民之中,听起来,里面应该有很多值得深究的事情,”李舒白显然对于她拿回来的情报很满意,有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欣慰,“你那边,有其他觉得不对劲的事吗?” 黄梓瑕拔下自己发上的簪子,在桌上画着:“我以为……” 话音刚落,她又将自己的手赶紧抬起,将自己散落下来的满头长发拢住,然后又立即用簪子束好。 李舒白望着她不说话,她讷讷地将手放下,说:“习惯了,老是忘记自己现在是小宦官,只有一根簪子束着发……” “什么怪毛病,一二三四都记不住。”李舒白微皱眉头,从案上扯了一张澄心堂纸丢给她。 黄梓瑕取过旁边一支笔,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然后在纸上依次写上一二三,说:“第一点,是之前我们说过的,王若的生辰问题;第二,便是王若的身后主使,到底是谁,与琅邪王家有无关系;第三,据陈念娘说,冯忆娘是临时护送故人之女进京,可我感觉,他们应该之前就认识,因为王妃的琴很可能就是冯忆娘教的,学的第一首曲子就是扬州院坊内的那些曲子……比如《柳绵》。” “琅邪王家百年大族,居然让一个扬州乐坊里出来的琴师教导姑娘这种曲子,并且还请她陪护族女赴京候选王妃,这是最大疑点。另外……”李舒白目光微冷,声音也转而缓慢低沉,“冯忆娘的死,也许是他们觉察到冯忆娘不应该再存在这个世界上了,不然可能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但如今待证实的问题是,那个和冯忆娘相似的死去的女人,到底是不是她。毕竟,世上长相相似者常有,一张小像做不得证,我当时又没有看清王妃身边那个大娘的左眉。” 李舒白微皱眉头,以手指轻敲着书桌,须臾,说:“以我对户部那群差役的了解,那些能偷懒处且偷懒的家伙,焚尸深埋是必定做不到的。” 黄梓瑕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不由自主地觉得头皮有点发麻。 果然,李舒白拉开抽屉丢给她一个小金鱼,说:“崇仁坊董仲舒墓旁周宅,你去找他家小少爷周子秦去。” 黄梓瑕当然还记得这个立志当仵作的周家小少爷的事迹,那种不祥的预感更浓厚了:“王爷要我去是?” 他看着她,唇角又露出那种微微向上的弧度。真奇怪,明明应该是对着她在笑,却让她觉得毛骨悚然,油然冒出一种自己马上就又要被面前人踹下池塘的预感。 果然,他说:“当然是和周子秦一起把尸体挖出来验一验。” 黄梓瑕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夔王爷!我是个姑娘家!我是个年方十七岁的姑娘家!你让我半夜三更带着一个陌生男人去挖尸体?” “你以前不是经常跟着你爹去查案吗?我想你见过的尸体必定不少。”面对她的血泪控诉,李舒白毫不动容,只用眼角轻轻瞥了她一下,“还是说,其实为父母伸冤之类的话,你只是喊喊而已,根本也没真心实意要去做?” “……”黄梓瑕看着他那微微扬起的唇角,眉梢那种看好戏的神情,心中满是愤懑,但听得他提起自己的父母,一时间,那种冷水浇头的冰凉透骨仿佛又在她的身上蔓延。 黄梓瑕,你当时不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将世间一切置之度外,唯有家人的血仇,才是你活下来的理由吗? 用力咬一咬牙,她一把抓过桌上的小金鱼,转身就走。 李舒白听着外面的更漏,说:“走快点吧,初更天快到了,京城要开始宵禁了。” 她回头怒吼:“给我弄一匹马!” 他扬手打发她走:“两匹,快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