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一章 鸟散余落花——长庆贡举舞弊案
这首诗犯了唐诗肤廓平滑的流弊,却少了浑雅空灵的妙处。文字有敷衍成篇的痕迹。考试闹到如此地步,已没有多少斯文可言。复试要检查的,不是文化的高低,而是舞弊罪行是否成立。从这个角度上讲,它更象是司法鉴定。我们也就很难期待它有多少文化韵味。
故事应该从举子杨浑之叩开了宰相段文昌的朱门说起。
段文昌算唐代少数几位早年孤寒的宰辅之一。当年流落荆楚,江陵人经常看见他靸着破屐,游荡街头的潦倒身影。有一日骤雨初歇,道路泥泞。街边有一个巨宅,门下一片水洼。半醉的段文昌旁若无人地脱掉了鞋袜,一边在水洼中洗脚,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做了节度使,一定要买了这个宅院。周围传来一片嗤笑。
后来,段文昌辗转来到成都,栖身于西川节度使幕府,卷入了刘闢叛乱。高崇文杀入成都后,段文昌和同僚们狼狈地素服麻屦,衔土请罪。不过,高崇文心知,这些书生不过是被刘闢胁持而已。他不仅厚赠路费,让这些名士回长安,还草拟表章向天子荐贤。不过,表章上独缺了段文昌的名字。高崇文恭敬地对他说:“君必为将相,未敢奉荐。”
年光似水,转眼过去。潦倒半生的段文昌果如高崇文之言,扶摇直上,当到了宰相。他用加倍的豪奢,来洗刷贫穷带来的辛酸回忆。服饰玩好、歌童妓女,段文昌无一不好。出入公堂,没有铺地的锦绣,他是绝不落脚的。在家濯足,他只用金莲花盆。当年洗脚处的巨宅,也早被段文昌一掷千金,买了下来。段府的厨房号称“炼珍堂”,由任职四十年的老婢担纲。人们都尊她为“膳祖”。炼珍堂中,役使的女婢有百名左右,经筛选只有九人获得老婢的认可。精于饮馔的段文昌还自撰《食经》五十卷。《旧唐书》批评他“奢侈过度,物议贬之”。可段文昌却理直气壮地说:
“人生几何,要酬平生不足也”。
今天,杨浑之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步入奢华的相府时,腋下夹着几卷书画。他的父亲杨凭,在唐代宗(李豫)时与弟弟杨凝、杨凌一起中了进士,时人称之为“三杨”,都以文学知名。杨浑之的姊夫则是一代文宗柳宗元。但他本人却没有什么学问。卷轴混在众多举子投献的诗稿中,多半要当看门老媪明晚的脂烛。杨浑之了解段文昌的风雅,也了解他的物欲。要如何打动这颗风雅与贪婪杂糅的心?
杨浑之想到了父亲的藏品。
杨凭对书画有很高的鉴赏力。家中藏有的字画多出自钟、王、张、郑等名家的手笔,有不少《书断》、《画吕》中记载的神品。
当一个个卷轴在段文昌的眼前徐徐展开,他炙热的目光就在也没有离开过。每一个笔画,每一点墨迹都闪烁着大师的灵感。谁能抵御如此致命的诱惑呢?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段文昌才依依不舍地收起卷轴。带着一点失态后的愧意,招呼杨浑之落座。
听客人说明来意后,段文昌内心开出了欢喜的花来。
我们说过,向考官推荐举子的事例在唐朝不胜枚举,有些成了流传天下的风雅故事。在段文昌眼中,杨浑之的请求不过是区区小事。堪称神品的书画极大地满足自己难饕的欲望,代价却很小。就这样,宾主尽欢而散。世代显宦的杨家利用自己的资源。谋取科举功名,而曾经贫寒的段文昌也没有认真考虑过其他寒门士子的利益,爽快地满口应承——科举制度的操作与初衷已经拉开了多么大的差距。
杨浑之踏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段府。如他所愿,段文昌此时正铺开笺纸,笔走龙蛇,给主持今年贡举的钱徽写了封信。
钱徽出身江南的书香门第,一直供职于翰林院。直到元和十一年,钱徽贸然上疏,请求终止征伐淮西,引起了李纯(唐宪宗)的不悦,被逐出了翰林学士院。段文昌拜相后,钱徽才逐渐走出低谷,升任礼部侍郎,主持这一年春闱。有这重渊源,段文昌自信,钱徽不敢轻慢自己的推荐。
在一个轻寒未散的清晨,万众瞩目的进士榜终于贴上了礼部南院一丈多高的东墙。新科进士的名字用很淡的墨工整地书写在四张黄纸上。上面有中书舍人李宗闵的东床快婿苏巢、前宰相裴度之子裴譔和谏议大夫郑覃之弟郑朗……不出人们的预料,权贵子弟的名字赫然在列。杨殷士也榜上有名,他的季兄右补阙杨汝士就是那一科的考官。在熙熙攘攘的看榜人群中,有杨浑之的身影。把榜文看了一遍,没有自己的名字?他的心突地一沉,摒住呼吸,又细细地搜寻了一遍。还是没有。
怎么会这样?一句“落花飞絮成春梦”,写尽了失意人心头的苦涩滋味。杨浑之不知,自己是如何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南院。
杨浑之黯然神伤的时候,刚刚辞去宰相的段文昌正带着逃离长安红尘是非的轻快,收拾行囊,预备到温柔的西川去享受余生。听到杨浑之落榜的消息时,他先是一愣。刹那间,眸子里飞过万点寒鸦。
可能是早年见惯白眼,段文昌性格比较偏狭。即使一些礼节上的小纰漏,他也不能容忍。有个叫薛大白的进士,在酒筵上直呼他人名字。第二天,段文昌就将他从宴客的名单中删除。更何况这一回,钱徽狠狠地扫了他的面子。早些日子,长安人就知道段文昌辞职的奏章已经得到天子的批准。宰相去位后,难免要面对“门掩残阳鸣鸟雀,花飞何处好池台”的事态炎凉。段文昌自以为洒脱。可这人走茶凉的滋味落到自己身上,怨恨还是象无数的虫蚁,一口一口地吞噬理智。
段文昌咬牙切齿地想到:自己明天要入宫向天子辞行。他要让世人知道,即使是一个去位宰相,依然能把钱徽再次推入深渊。
第二天,天子李宥在大明宫别殿接见了段文昌。这是他登基后起用的第一位宰相。如果不是段文昌去意坚决,李宥并没有罢免他的意思。想到一别之后,君臣从此天各一方,柔弱的李宥心中多少有些“人随流水东西”的伤感。
话别后,段文昌没有就势拜别天子,反而谈起了另外一个话题:风闻今年春闱所放的十四名进士都是滥竽充数,没有什么学问,依仗是大臣子弟,才能蟾宫折桂。
愕然的李宥一时间还无法判断真伪,便召当值的翰林学士元稹和李绅入内。段文昌心中暗暗窃喜。他早已预料到天子会向翰林学士们求证。昨天,他已经拜会过元稹和李绅了……
很快,中书舍人王起和主客郎中知制诰白居易接到旨意,要他们在子亭主持复试——就这样,冷风乍起,吹皱了眼前的一池春水。
诗歌以唐为颠峰。在这个颠峰时代里,科举考场中却鲜有佳作。天宝十年,一句如鬼谣般空灵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使钱徽的父亲钱起名满天下。后来,又有了祖咏的半首《终南望余雪》。此外,考场再没有值得一提的诗歌了。据说,孔温业的诗是子亭复试的压轴之作。在三两遍诵读之后,我还是有不过尔尔的感觉:
比之诗文,李宥出的试题倒能给人更多的感悟,通过感悟,接触到另种历史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