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三章 一双翻云覆雨手——贡举舞弊案后党争的恶性发展
现在,一群号称“八关十六子”的小人如蝇如蚁,都聚集在李逢吉的身边。奸臣手中的权力,如同一方腐臭的肉,吸引着他们。这个悄然成型的朋党中,有李逢吉的侄儿李仲言。李逢吉身上所凝聚的戾气最终传给了他,并由他发挥到极致,给王朝带来另一段晦暗的故事。“八关十六子”中,还有张又新、李续、张权舆、李虞、姜洽、程昔范等人。
让我的笔轻轻地点一点阴霾里的几个人,看看宦海浮沉间,那一张张灰暗的面容。
张又新是工部侍郎张荐之子,才华横溢,元朝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用大段文字描述过他。张又新应“宏辞”科试时是第一;应京兆考试,也是第一;元和九年,又高中状元。他一人身兼宏辞敕头、京兆解头和进士状头,有“张三头”的美誉。可惜,这样一个才子生性奸邪,“淫荡之行,卒见于篇”。他的座师韦贯之与李逢吉当年都曾反对过裴度。李逢吉对韦贯之的门生弟子一向青眼有加。后来,被他援引入相的牛僧孺也是韦贯之在元和三年取中的。张又新是韦贯之取中的状元,对李逢吉又极为谄媚,自然成了这一奸党的头号鹰犬。
程昔范也是位名噪一时的进士。他曾向韩愈投献过《程子中谟》三卷,希望能得到推荐。听说他科举落第,韩愈遗憾地对主考官说:“程昔范不合在诸生之下。”这句考语使程昔范赢得了很多人的赏识。几年后,名动公卿的程昔范终于如愿登第,按惯例被授与集贤正字一职。集贤正字是清雅的职位,和校书郎一样,是进士踏入仕途后理想的第一步。可程昔范看不上这个从九品上的小官。他发现,正在网罗党羽的李逢吉能给他飞黄腾达的机会。
元稹和裴度双双被黜落后,空出了两个宰相位置。李逢吉占据了一席,另一席位却一直虚悬。谁能入相,对李逢吉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张又新不过是从七品的补阙,元和十四年才中进士的程昔范资历更浅。在李逢吉一党中,李虞、姜洽等都是颇有名声的人物,但身份还是一介布衣。他们都只是羽翼而已。李逢吉需要寻找一个有资历,但又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的盟友,来填补空缺的宰相之位。
这时候,公认的宰相候选人,应该是翰林学士李德裕。可他正是李逢吉最不希望看到的人。
清朝人袁枚在里,有一段介绍食材的文字饶有趣味:“味太浓重者,只宜独用,不可搭配。如李赞皇(李德裕)、张江陵(张居正)一流,须专用之,方尽其才。食物中,鳗也,鳖也,蟹也,鲥鱼也,牛羊也,皆宜独食,不可加搭配。”
袁枚用李德裕来比喻鳗、鳖、蟹、鲥等味道浓重、只宜独用的食材,真可谓贴切。作为一个不世出的人物,李德裕的才干、气魄,足以让阴险的李逢吉相形见绌。他又是一个喜欢专断独行的人物,“只宜独用”。和李德裕共事,李逢吉绝没有大权独揽的可能。更何况,李德裕还是元稹的密友。当时,元稹四面楚歌,但天子对他恩宠如故。如果有李德裕作奥援,卷土重来,犹未可知。真出现这种局面,对李逢吉来说就非常被动了。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看起来似乎不相干的事情。
元和末年,韩弘慑于李纯(唐宪宗)的天威,拱手交出宣武节度使的权柄,返回长安闲居。不久,他和儿子韩公武相继下世,只留下了年幼的孙子韩绍宗。韩弘父子素有富名。李宥担心韩家的奴仆借机窃盗家财,派几个宦官到韩府查阅宅簿,清点财产,预备托付给韩氏宗亲中的长者。在韩府上,宦官意外地翻出一本旧帐。为了保住韩弘的宣武节度使,韩公武当年曾向许多当权官员行贿。每一笔,都清楚地记载在这册秘帐里。在上千条的记录中,李宥突然看到“某月日,送牛侍郎物若干”的后面,用硃色注明“不受,却付讫”的字样,非常醒目。李宥很高兴地对左右侍从说:“果然,吾不缪知人!”
李逢吉就具有这样的能力,敏锐地从这个看起来和他没有什么关系的事情中看到机会。
牛僧孺,据说是隋朝仆射牛弘的后人。可到他这一代家族已经式微了。他的父亲和祖父都只是风尘俗吏。早年丧父后,牛僧孺靠祖上留下的一点薄田勉强度日。他进士擢第,登贤良方正制科,走上了一条比父祖远为光明的仕途。在元和三年策论案中,牛僧孺是卷入风波的三个考生之一,意外被贬。不过,是非曲直,自有公论。牛僧孺很快就迁监察御史,从洛阳回到长安。在御史台的时候,牛僧孺按劾那些因各种原因被淹滞的州府刑狱,清理了大量的冤狱,赢得了一片赞誉。
长庆元年,宿州刺史李直臣犯了死罪。为了脱罪,李直臣贿赂宦官,向天子求情。耳根颇软的李宥对牛僧孺说:李直臣很有才干,我想宽恕他一次。
牛僧孺从容地说:没有才干的人,不过浪费一份俸禄而已。帝王之所以要修订律法,就是为了束缚那些有才能的人。安禄山、朱泚无不是能力过人,才能祸害天下。
李宥听后,赐给牛僧孺金鱼紫服,再没有说什么。
比起李德裕,牛僧孺的才能平庸了许多。更重要的是,牛僧孺并不是总表现出李直臣一案中的刚正不阿。对同党、故旧的缺点,他总是视而不见。一句话,牛僧孺的原则是有弹性的,对关系疏远的人或自己的政敌严厉,对自己身边的人却很宽松。韩弘府邸的一本旧帐,使天子对牛僧孺深有好感。李逢吉见机行事,立刻推荐牛僧孺为相。这大大地拉近了两个人的关系。李逢吉知道,即使牛僧孺不赞同自己的某些作法,也不会公然表示反对。
事实证明,李逢吉的判断是准确的。在他将朝堂弄得乌烟瘴气,牛僧孺也不曾多说过一句话。当风气恶化到再也看不下去的时候,“难其进而勇于退”的牛僧孺一声不吭地逃离长安,眼不见为净——李逢吉看中的,正是这一点。这一回,他是以一个阴柔的形象,站在了政敌的对立面上。谁也没有能洞悉李逢吉的真实面目。
被褫夺拜相的机会后,李德裕也走了,把一个黯然的身影叠加在长安浮世的影像上。那年,他三十六,正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候,要去浙西的橘洲枫屿、菰烟芦雪,苦熬那整整八年光阴。
元和三年策论案,牛僧孺与李德裕的父亲结怨。十多年后,他又捷足先登,攫取了本该属于李德裕的相位——牛、李之间的嫌隙,一步步,走到不可弥合的地步。李德裕在提到牛僧孺的时候,总是轻蔑地称他为“太牢公”。他把牛僧孺看成牛、看成畜类,只配送上祭坛的太牢。在《穷愁志》里,李德裕干脆引用市井中流传的犊子之谶,来诅咒牛僧孺。
未来几十年中,两人的恩怨演绎成一幕幕悲剧和闹剧。最终被送上政治祭坛的,又岂止太牢公一人。
元稹罢相,李德裕外放,翰林三俊只剩下李绅,独自面对“伤心尽日有啼鸟,独步残春空落花”的寂寞庭院。
不过,翰林学士院依然在翰林三俊的手中。学士蒋防与李绅是同乡旧好。他和另一位学士庞严都是靠李绅、元稹的提携,才有今天的地位。一个敌对的翰林学士院,让控制了政事堂的李逢吉如坐针毡。他曾密谋让好友令狐楚重返长安,却遭到了李绅的阻挠。这使李逢吉暗下决心,要彻底清除翰林三俊。可他也知道,天子对李绅的宠爱,不亚于元稹。
李逢吉要用一种更为隐秘的手段,来实现自己的阴险目的。
在唐朝,御史台以御史大夫为正,御史中丞为副。安史之乱后,御史大夫时常空缺,中丞才是真正的“宪台之长”,很有权势。李逢吉请旨,将李绅调任御史中丞。天子不疑有他,欣然同意了宰相的提议。细心的人却注意到,空缺的御史大夫突然也有了人选。赫赫有名的韩愈从吏部侍郎改任京兆尹,兼御史大夫。
这次人事调动的奥妙就在于,按旧例,京兆尹上任时要到御史台拜见执掌风宪的御史中丞——这就是所谓的“台参”。可韩愈的情形又有所不同。在改任京兆尹时,他身兼“御史大夫”,是御史中丞的上官。从这个角度看,情形正好掉了个位置,御史中丞李绅应该以副贰的身份,参见韩愈——这是一次精心安排的混乱。
褊直暴躁的李绅遇上了同样褊直暴躁的韩愈。两人谁都不愿意让步,借着文牒往来,互相指责。尖锐的文字闪烁着刀光剑影。此事很快就弄得沸沸扬扬,朝野皆知。这时候,李逢吉才端着宰相的架势从容地出场。他没有偏袒任何一方,以“有失大臣之体”的理由,将双方数落了一通,请旨将韩愈罢为兵部侍郎,而把李绅贬为江西观察使——貌似公允的处置,掩盖了一箭双雕的阴险。
就这样,长庆贡举舞弊案中风光一时的翰林三俊全军尽墨。只有李逢吉“暗舞春风依旧”。
这个奸臣排挤李绅的手法,完全建立在对人性深刻洞见的基础上,属于天才发挥,和李太白的诗、张旭的草书一样,可为之击节却不可模仿。在于方事件中,裴度和元稹久有心病。李逢吉不过是抓住了于方向元稹推荐侠客的时机,果断出手,激化两人的矛盾。这一回,他却是别出心裁,凭空在李绅、韩愈间制造了一场冲突。心思的深沉,手段之老辣,大约自李林甫之后,无人可望其项背了——这样的人物用屹立不倒的身影来证明一个时代的堕落。
李绅哭了。
站在幽深宫殿的中央,李绅感到冷雨点点滴滴,都打在脸庞。入宫辞行的时候,他是多么想向天子诉说心中的委屈和愤懑,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不知不觉,伤心之人如同水边的菖蒲,雨一打,泪流满面。
一道诏书递出深宫:心肠很软的李宥把李绅留在长安。
李逢吉机关算尽,却没有想到,李绅的泪水唤起了天子的哀怜。这么多年来,李逢吉的权术只失败过两次。一次被裴度的无畏姿态挫败,另一次就是李绅的真情流露。也许只有真性情,可以对抗阴险的权术。可惜,沉湎于党争的士大夫们伪装得太象、麻木得太久。仅有的纯真多半消磨殆尽。如果说,前一次李逢吉是完败的话,这一回他却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当政敌只能依靠泪水来反击,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李绅被撵出长安,只剩下时间问题。
长庆时代,本不能算是人才凋敝的时代。以诗为例,胡应麟在《诗薮》里说:“元和以后,诗道浸晚,而人才故自横绝一时。若昌黎(韩愈)之鸿伟,柳州(柳宗元)之精工,梦得(刘禹锡)之雄奇,乐天(白居易)之浩博,皆大家才具也”。欧阳修也称赞过李德裕“文辞甚可爱也”;李绅的诗歌更是妇孺皆知、脍炙人口;在文学史上,元稹向来和白居易并称“元白”,那一曲《连昌宫词》,唱醉了多少朱颜青娥的心……裴度与白居易在洛阳诗歌唱和,佳作颇多。段文昌不以诗歌见长。可就我所知,那一句“水暗馀霞外,山明落照中”,实在不坏。令狐楚以艳丽的骈文见长,他的诗歌也享有盛誉。就连奸臣李逢吉,也和令狐楚共著过一部《断金集》。
典雅的诗句,让我们对这个时代有过多少美丽的想象。以诗赋作为举士和铨选尺度,使得唐朝成为一个诗人布列的朝代。诗人与大臣有着最大的交集。在话语构筑成的历史中,兼具诗人与大臣身份的群体风流洒脱、顾盼自得。得意时,他们在庙堂之上指点江山;失意后,他们退隐江湖,笑看云舒浪卷……不管是青衿飘飘的他,还是朱衣灿烂的他,都是历史留给我们最美好的意象。
在花未落、鸟未散的时节,我还以为自己从诗文中,领悟到他们灵魂深处的脉动与风扬。可诗集以外的文字,那些记录史实的文字,使我们很快就意识到:美丽的辞藻背后,并不都隐藏着美丽的现实。
大臣就是诗人;诗人的素质,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大臣的素质。可与瀚若群星的诗人群体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所谓“长庆朝中无名臣”的悲哀说法。贞元七年进士党、翰林三俊和李逢吉奸党粉墨登场,唱出了乱轰轰的一出大戏。随着李逢吉完胜,朝堂上的党争算是暂告一段落。在这个奸臣身上,我们可以概括出几个特点:翻云覆雨的老辣手段、朋党狐唱枭和,以及政治远见和道德原则的极度缺乏——其实,这是相当长时间内士大夫的总体特征。
我们详细地描述了李逢吉三次的权术运作。可回头再看看那些事和那些人,元稹和裴度、牛僧孺与李德裕,还有韩愈与李绅的争吵,又何尝是光明正大的政争?所有这些,又不过是无数同类事件里的几例而已。我相信,多少残酷的倾轧在无尽东去的岁月淘洗下,澄沙汰砾,积淀到历史的底层。只有少数几件,被史家拾起,保留在新、旧唐书的页册里。
没有立场和原则的党争,导致“清美之官,尽须其党;华要之选,不在他人”——黼黻烟霞里的长安,弥漫着绮靡衰败的气息。
这可真是一个诡异的晚春。时代的精英们率先堕落、集体堕落。他们内通阉寺、外佞权贵、结朋党、好声色,为了浮云般的富贵用尽心机,虚耗光阴。上下其手、明争暗斗、坐收渔利——
我们早已看惯了这一切。让我们抑郁的是,我们再看不见万马奔腾的响亮主题,也看不到一代中兴帝王的慑人魅力。没有了宏图霸业、史诗般壮丽的情节。手段成了主题,魂魄丢在桌子底下。
士大夫的性格中本来就具有的太多相反相成的因素。可在元和宫变以后,这些瑕疵突然变得那么刺眼。兼济天下的理想已经在政治倾轧中失落了。姝丽的辞章里,独善其身的思考倒是得到意味深长的阐发。鼓吹理性的同时,理性正在不知不觉中被从他们的政治生活中抽绎,代之以狭隘的针锋相对、无原则的同意或反对,还有首鼠两端的小人面目——诗意盎然地生活,是为了掩藏极端猥琐的心灵。他们的所作所为,那还有一点慷慨激昂的盛唐气象呀?“生命琐碎得只剩下市侩的言语和势利的眼神”。
难怪王安石、苏轼,还有朱熹对他们如此不屑。就连韩愈自己,在《答冯宿书》中也流露出忏悔之意。吟咏诗歌时展现出的良好素质,没有转化为政治上的睿智与进取——诗歌没有成就王朝之美。
何妨斜倚东风十二栏,看一桢鸟散余落花的图画。这不仅是人们对那年春天的总体印象——它描绘出了四十年物是人非的长安风景。
四十年间不管是长乐驿还是秦川驿,一样的衰草连天、一样的西风瘦马失意人、一样的骊歌翻新阕,重复了又重复。长安就是这样一个来就来,去就去,来去都不由自己的地方。黯然去国的离人换了又换:元稹、裴度、李绅、李德裕、李宗闵,加上牛僧孺……离开他们,前后三十年单薄得只剩下时间;有了他们,这一段历史却又是如此丑态百出、支离破碎。缺乏救赎性话语,缺乏执着于道的精神,有的只是一种莫名的焦灼,从被挤压得畸形的人事格局中热辣辣地流泻出来。
勾心斗角的人们天真地以为,每一阵风都为摧折对方而起。可是晚来风疾时,他们却又发现自己也在不由自主地堕溷、零落。谁都无力把握自己的命运,无休止的风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带向不可知的境地。
才一回首,风中的士大夫们早已是“万片香魂不可招”了。
倾轧的结果,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被贬。人去楼空后,那一扇扇紧锁的宅门分明是一种拒绝和解的乖戾姿态。马背上的行囊里,或许裹藏着这样或那样未及实现的政治构想;通向边城的路上,却徒然奔波着那么多在“独善”与“兼济”,在“善”与“伪善”间进退两难的灵魂。再往后,一个斯文败类和一个不知是医是巫的弄臣就要在长安粉墨登场。一个时代的精英分子在自相倾轧中被清除一空,这个时代就注定将为两个小人引向最深的渊薮……
《庄子·则阳》里,有一个触氏之国,全部的版图都在一只蜗牛的左角;在蜗牛右角上,有一个蛮氏之国。它们为了争夺地盘而开战……目睹长安的是是非非后,诗人白居易对尔虞我诈的生活满心厌倦。长庆二年,他就自请外放,辗转于相对清净的江南。回首长安,他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十三年暗流汹涌、波澜翻覆后,长庆贡举舞弊案浮出了水面。作为一个标志性事件、一个开始:标志着士大夫们无可救药地隳入了党争的阿鼻地狱。
我们用很长的篇幅,来描述十三年来的翻云覆雨。可是,长庆元年春天,事情悄悄地变化了——只有围绕一个严肃而深刻的主题展开,大臣们的争执才会上升到较高层次,成为政争或政党之争。一个严肃的主题,还意味着双方有是非之分,意味着“对事不对人”的原则,在一定程度上还是适用的。不管怎么说,过去十三年来的摩擦,勉强还算有一个像样的主题:在藩镇问题上,坚持用兵之策,还是罢兵之策。
可是,当元和时代结束,长庆时代开始,大臣间的较量在不知不觉中失落了响亮的主题,真正沦为乱轰轰的蚁斗蜗争。
这个变化如果有什么醒目标志的话,那就是无是无非的长庆贡举舞弊案。
长庆元年春夏之交,“翰林三俊”联手段文昌,掀起了若大一场风波。可细究起来,他们也是各有各的肚肠。李绅是请托未遂,借机发难。李德裕狠狠地报复了元和三年策论案中开罪过父亲的李宗闵。元稹的态度相对复杂些。段文昌曾向天子推荐过他。这是元稹支持段文昌的原因之一。可元稹从不是知恩图报的人。这一回,要不是看到了自己的利益,他又怎么会果断出手呢?
十几年前,元稹与李宗闵是生气勃勃的年轻人。他们是一对风骨铮铮的朋友,指点江山、搏击权阉,后来都被逐出了长安。我们不得不感慨,如水岁月是怎样磨平一个人的棱角,腐蚀了他的灵魂。十多年后,两个曾经的朋友身上发生了相似的转变:一样的功利、一样的世故、一样的贪恋权势。在失去了蓬勃的朝气后,他们靠向宦官献媚,换来了官位和资历。长庆元年,两个人都在暗地里觊觎宰相高位。元稹就是要借贡举舞弊案,狠狠地打击李宗闵这个潜在的竞争者。
除了钱徽被谪为江州刺史外,李宗闵贬为剑州刺史,杨汝士贬为开江令——在这个“柳丝如剪花如染”的季节,翰林三俊如同东风枝头怒放的桃和李,占尽了满城春光。可摇曳的春光里,隐隐吹过一阵一阵的落花风。史书上说,案发后,“朋比之徒,如挞于市,咸睚眦于绅、稹。”仇恨的目光如骤雨逐风。
我们要看看,风中的翰林三俊是如何“雨压残红一夜凋”。
在长庆贡举舞弊案中,裴度也很受伤。看在他的面上,落第的裴譔仍被特旨赐进士及第。可裴度面上无光,心中不免涌动着怨恨的波澜。随后的几个月里,他与翰林三俊的矛盾越来越尖锐。驿马如飞,从河北战场奔向长安,将裴度的白章接二连三送到李宥(唐穆宗)的御案上。在白章里,他力指元稹和知枢密魏弘简朋比为奸。弹劾元稹的语气一次比一次严厉,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平心而论,裴度没有平定河北,元稹难辞其咎。
这一回,宠爱元稹的天子也不敢公然袒护他。不久,魏弘简被贬为弓箭库使,元稹自翰林学士转任工部侍郎。
在黑暗中,我们看到李逢吉阴险的笑容一闪而逝。因为,他看到元稹重蹈自己的覆辙了。
翰林三俊在长庆初年春光灿烂,离不开李宥的赏识。李逢吉也是依靠天子门生东山再起的。最初,李宥似乎将这位前宰相看成了过气的人物,不曾考虑过倚重他。回到长安后,李逢吉任兵部尚书。在唐朝,六部权归侍郎,尚书在很多时候不过是个虚衔。但它与宰相同为三品官,经常留给李逢吉这样的前宰相,或者象白居易这样无缘拜相的重臣。可在那翠减红衰的春夜里,李逢吉又怎么甘心充当寂寞的看客?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一个蜘蛛般阴毒的人物在悄悄地编织着他的网,蛛丝上沾满了黏液和毒素。他眼中的猎物有两个:一个是夙敌裴度;另外就是生气勃勃的翰林三俊。这张蛛网还很脆弱,暂时还很难捕抓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可李逢吉有足够的耐心等下去。
在一场鹬蚌相争中,他可以扮演渔翁的角色。
裴度把生硬的词语劈头盖脸地砸向柔媚的元稹,已经引起了李宥的不快。可裴度正率军出征河北。在这个时候,他不得不向这个元老重臣让步。如果我们细细推敲一下,就会发现,这和裴度要挟李纯(唐宪宗)罢免令狐楚的情形何其相似。当年,父亲为了支持裴度出征,让令狐楚退出翰林学士院;今天,李宥也只好违心地将元稹解职。可在内心深处,年轻的天子隐约有种被讹诈的感觉。当元稹被口水淹没,裴度第二次踏进了同一条河流——他赢得了一场皮洛士式的胜利。
元稹被解除翰林学士之职后,李宥一直想补偿他。他知道,自己宠爱的诗人到底渴望什么。一道诏书,把元稹变成了新的宰相。
可梦想成真的元稹却并不幸福。诏下之日,一片嗤嗤的嘲笑声。笑声过后,无数轻蔑的目光已经凝固成一堵透明的墙,横亘在元稹的面前,触摸不着,逾越不过,却要随时随地感受到它的沁人寒意。平淮西之后,裴度一直被众多士大夫视为领袖和偶像。与他为敌,就是与士大夫的主流为敌,更何况,元稹还被裴度扣上了结交宦官和阻挠削藩两大罪名。他本就生活在别人冷淡的眼光中,今天就更加被孤立起来了。
“一院落花无客醉”,只有元稹踏着满地堕红残萼,在中庭久久徘徊:为了改变形象,自己该做些什么?
这时候,家人通报:和王傅于方登门造访。他来做什么?元稹略略有些诧异,肃整衣冠,迎了出去。
于方是前山南节度使于頔之子。由于畏惧李纯,跋扈的于頔在元和年间回到长安后,一直闲居在家。他的另一个儿子于敏四处打点,想让父亲再度出山,外放节度使。通过一个名叫梁正言的人,他贿赂了权阉梁守谦。可于頔外放的事情却如石沉大海,杳无声息。于敏心生疑窦,怀疑是梁正言未曾尽力,一心想追回送出手的金银。偏偏对方一直避而不见。气急败坏之下,于敏竟然将梁正言家一个经手此事的家奴诱骗到无人处,杀死后支解肢体,丢弃到茅坑里。罪行暴露后,于敏被赐死。于方也因卷入该案,一度被免官。
于頔早年间的种种劣迹,再加上这件丑闻,使士大夫都很鄙视于家。以渊源论,于、元两姓,都是鲜卑旧族。于方有心结交同样孤立的元稹。知道元稹的心病后,于方把两名江湖豪客王昭、王友明带到了元稹府邸。他凑到元稹身前,压低声音说:眼前这两名奇人曾游历燕、赵之间,与河北叛军中的很多要人交情不浅。他们愿意去策反几个河北悍将,解救被叛军重重围困的深州。
元稹听后,怦然心动。裴度领兵十万都解不了深州之围。如果自己不废一兵一卒,依靠两个江湖豪客就立下这样的功勋,那岂不是可以一洗负面形象。这时候的元才子就如同一尾失去了衔珠的灵蛇,没有往日的智慧,一心只想着压倒裴度。行策反之计,就需要给叛军将领洗脱叛逆身份,还要保他们升官。最切实的允诺,莫过于签发一些任命官员的告身了。吏、兵两部分掌文、武官员的人事。只有他们能签发告身。元稹悄悄拿出钱财来贿赂两部的令史。很快,二十通空白的告身就到手了。
可正如元稹自己说的,“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他没有意思到,他正亲手将自己推进波澜中。
在元稹背后,闪烁着一双狡黠的眼睛。李逢吉是兵部尚书。只要利用签发告身的程序,稍加盘问,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掌握元稹全部的秘密。可李逢吉不想过早地暴露自己。如果能把裴度也卷入其中,那不就可以一石二鸟?李逢吉的眼睛里幽光隐隐。
就这样,裴度很“偶然”地从一个叫李赏的人口中,得知元稹想要刺杀他。这个消息有根有据、活灵活现,连参与密谋的于方和两个刺客都有名有姓。
按照史书记载,李赏故意挑拨元稹与裴度的关系。显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李赏缺乏这么做的动机,除非他身后还有一个人物,要从中渔利。这个人,当然是李逢吉了。按他的构想,元、裴矛盾由来已久,而且愈演愈烈。很多人会相信,处于下风的元稹有刺杀裴度的动机。从刺客刀下死里逃生的经历,使裴度对行刺心有余悸。听到李赏的揭发后,裴度难免在冲动之下堕入李逢吉彀中。两个宰相间将上演一出恶斗。
可是,裴度的深沉超出了李逢吉的想象。在他手上,没有元稹行刺的切实证据。裴度一边深加戒备,一边也在静观事态变化。可是,李逢吉等不了了。只要两位江湖豪客离开长安,奔赴河北,所谓行刺裴度就会被证明是子虚乌有。看到裴度隐忍不发,李逢吉果断决定,让同党出面告发元稹,让这件大案浮出水面。
元稹与宫中权阉魏弘简交情深厚。如果按正常方式告发他,魏弘简一定会从中转圜遮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考虑再三,李逢吉想到了和魏弘简素有过节的左军中尉马进潭。几天后,有人向马进潭揭发元稹结交刺客,图谋不轨。听到这个惊天的消息后,马进潭如获至宝,立刻进宫面圣。他的目标是元稹背后的知枢密魏弘简。
很快,号称江湖奇人的王昭、王友明相继落网。
长安城一时间流言四起。人们对几年前武元衡和裴度遇刺记忆犹新。现在,堂堂宰相,纡尊降贵去结交江湖豪客,如此诡异的事情,仿佛印证了元稹是确实别有阴谋。这几年来,裴度与元稹的恩怨纠葛众所周知。当元稹私养刺客的消息传出来后,人们很自然地想到,裴度就是行刺的对象。宰相刺杀宰相?人们对朱门后面的爆炸性新闻,总是充满了想象力。
照我看来,裴度未必就相信有什么刺客。可他很乐意看到元稹深陷泥沼。就算裴度没有借机攻击元稹,至少也放任李逢吉一党肆意诬告元稹。可惜,裴度漏算了一着。他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天子李宥。接到马进潭转呈的控状后,李宥命李逢吉会同另外两位大臣,会审这一案件。结果证实,元稹擅自结交江湖人物,违反了朝廷律令;但所谓行刺裴度,根本就是捕风捉影。如果元稹结交刺客,人们会想当然地把裴度当成刺杀对象;当元稹被人诬陷,裴度也洗不脱最大的嫌疑。
元稹痛苦地告诉李宥,自己的府邸已经被京兆尹刘遵古暗中监控起来了。没有天子授意,京兆尹竟然敢擅自监视宰相府邸?李宥怒火中烧:是谁在幕后呼风唤雨?
在安抚惊魂未定的元稹后,天子惩罚了刘遵古。在他眼中,元稹私交江湖人物虽然荒唐,可说到底也是为君解忧、谋功心切,不是不可原谅的。可谁要是借题发挥,攻击元稹,就是明目张胆的党同伐异!在弹劾魏弘简、元稹一事中,李宥对裴度已怀有很深的成见。眼见裴度又是一副袖手旁观、幸灾乐祸的姿态。年轻的天子更加坚定自己的猜想:
裴度有一双翻云覆雨的手。
这就是为什么在不明就里的人眼中,于方事件有一个匪夷所思的结局:元稹和裴度双双罢相。
锣鼓声歇,闹剧散场,在幕后导演这出大戏的李逢吉一摇三晃地踱到前台。裴度是他的夙敌,而元稹曾无情地背叛过他的密友令狐楚。今天,两人都载倒在自己手上。两人空出的座位,正好留给这位老谋深算的奸臣——高高的政事堂上,只有他一个人,惬意地眯起眼睛,细细品味权力、荣耀和快意恩仇的滋味。
对元稹来说,厄运还远没有结束。谏官们没有放过他。一时间,奏章如雪,纷纷扬扬:“裴度无罪,不当免相。元稹与于方为邪谋,责之太轻。”为裴度抱不平的声音此起彼伏。无奈之下,李宥只好把他兼任的长春宫使也免去了。元稹曾经憧憬着,用两名江湖侠客的奇计来赢得人们的尊重。春梦醒来,了无痕迹。他没有得到功勋,又丢掉了相位、却依然没有得到人们的尊重,依然只拥有天子对诗人的眷顾。
元稹自叙对崔莺莺始乱终弃的那本《会真记》,几经修改,变成了。悲剧换为喜剧、负心人化作多情郎。只有“长亭送别”的那段曲子,伴着元稹怆然离去的背影,真是别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