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财东家是最后被全面登记的。他家的水田在倒流河的西湾里占了三分之一,地头上栽了个石碑,写上:泰山石敢当。拴劳和马生去丈量的时候,白土还在那里套牛犁着。 这块地原先是二十五亩,现在是三十亩,那五亩地是村里邢轱辘家的,邢轱辘在他爹死后染上赌博,几年间把五间房卖出去了三间,五亩地也卖给了王财东,气得媳妇上了吊,后来和村里的一个寡妇又成了家,仍隔三岔五到上官营和皇甫街去赌。白土犁地犁到第三畦,牛不好好曳,白土用鞭子打,牛挣脱套绳,不牴白土,也不跑远,站在地头和白土致气。白土就只给牛说好话,说:啊牛,牛,你生来就是犁地的么你不犁?牛鼻子扑扑地喷,摇着耳朵。白土又说:你来,咱把这地犁了,今黑了给你吃豌豆,我不哄你。邢轱辘正从地边过,说:白土你给谁说话?白土说:牛不好好犁地么。邢轱辘说:你不知道农会在丈量地吗,还犁它干啥?白土说:再丈量地还不是要种的?你又去耍钱吗?你要收心哩兄弟!邢轱辘说:我耍是我有钱么,你想耍还没钱!白土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抖着说:我没钱?!邢轱辘说:你那金圆券还叫钱?你擦屁股去吧!白土拿的是金圆券,是王财东上个月给了他一沓子当工钱的。邢轱辘一走,他说:反正都是钱么,我又不买啥,装在身上管它有用没用,我就是有了钱的人了么!再去要给牛说话,拴劳马生领人来丈量地了。丈量就丈量吧,白土担心的是来的人在地里踏,果然他们把他犁出的地踏得乱七八糟。他说:你们从没犁过的地上走。马生说:哪里软和从哪里走!白土说:人咋躁得吃炸药了?马生说:你这给谁说话?白土说:给你说话。马生说:你怎么叫王家芳的?白土说:我叫他王财东。马生说:那你就叫我马主任!看了一下拴劳,又说:叫我马副主任!白土没有叫马副主任,也不给牛说话,过去拍死了牛肚子上的一只牛蝇。 丈量到了地头,马生站在石碑前,说:拴劳,这上边写了啥?拴劳说:泰山石敢当。马生说:挡谁呀,农会来了看还敢不敢当?!用脚蹬倒石碑,还用带来打地界桩的铁锤把石碑砸断。白土说:这碑石从北山运来花了十个大洋哩!马生说:这地是不是你的?白土说:是王财东家的。马生说:你想不想有地?白土说:做梦都想哩。马生说:那你就闭上你的嘴! 天黑回去,白土把农会丈量三十亩地的事说给了王财东,王财东端了碗在院子里吃饭,听了没有吭声,放下碗进屋去睡了。玉镯从灶房里出来,给白土说:村里的事你不要给他说,他都知道。 王财东是在下午就知道了农会在丈量他家的地,还砸了泰山石敢当的碑子,他不在乎砸不砸碑子,关心的是丈量了土地后农会下一步还有啥政策,听玉镯说白河的老婆又犯了病抓中药,就拿了熬药的砂锅去了白河家探探口风。老城村的风俗是熬药的砂锅不能送人的,送砂锅等于送病,必须自己去借。王财东把砂锅放在白河家门前的树底下,去了白河家,白河却不在,家里倒来了白石舅家的那个乡里的人,查问当年白河老婆带两个孩子在娘家待了几年。白河老婆问查这事干啥?那人说,他们乡在定阶级成分呀,查对一下你们娘仨打了几年的长工?白河老婆就躁了,说:我是我爹我娘的亲生女儿,女儿回娘家就是打长工啦?!双方争执起来,王财东就不好多待了,说:听说你病又犯了?白河老婆手摸索着前胸,啊咳,啊咳,憋得气出不来。王财东说:我把熬药砂锅放在门前树底下,你过会儿去拿啊。 这一夜,王财东又是没有睡,坐在炕上独说独念,玉镯已经睡了,他推她醒来去做饭,玉镯说三更半夜的做什么饭,他说爹和娘回来了,就坐在柜盖上。玉镯重新睡下,他又把玉镯叫醒来,说有人在挖后屋墙哩,挖了一个窟窿,玉镯下了炕去看,哪里有什么窟窿?回到炕上,王财东却睡着了,而玉镯再也没了睡意,后半夜就一直听着老鼠咬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