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盘村人人都能说些政治话,也能唱几十首革命歌曲,可开展割资本主义尾巴活动,一联系到实际,人人都不承认自己曾经以棉花、布匹去换过粮食或卖过豆腐、鸡蛋、核桃、柿饼,也不检举揭发别人,开了几次会,会上没有发言的。刘学仁和冯蟹很着急,刘学仁说:这国家咋不生产一种药,让人一吃,这心门就往出吐秘密了?!有一天,他果然从镇上回来带了几瓶药片,给冯蟹说让村人吃一吃,冯蟹问是啥药,他说你甭管,就宣传这药吃了人都会说实话的,而且他给每个人发一片了,还提着一壶水,让当面把药片吃下去,再喝一口水。村人都很紧张,差不多都在家里商量着该不该把自己的事说出来,但是,还没商量好,肚子就疼得要去厕所,屙出来的竟然是一条一条蛔虫,出来在巷子里悄悄问别人,都是屙了蛔虫。再开会,大家仍是不发言,冯蟹把刘学仁叫出会场,问:你给吃的啥药尽屙了蛔虫?!刘学仁强词夺理,说:就是驱蛔药呀,棋盘村人肚子里恁多的蛔虫,屙出来也好呀!气得冯蟹回到会场,挥了挥手让大家散了。刘学仁又突发奇想,在村里逐一让人说这七天里都做过什么梦,声称他搞一次调查。每个人说了,他就记下来,然后整夜整夜在那里琢磨这些梦是什么意思?他分析不出来,到过风楼镇来寻我,说: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说:那不一定。他说:水代表什么?我说:按老说法,水代表财。他说:火呢?我说:火代表旺。他说:身上爬满虱子代表啥?走路踩着了屎代表啥?爹娘死了几十年,梦见爹又出门去抓药了,又代表啥?还有和人打架,尿憋得寻不着厕所,风把树刮倒了,还有牙掉了是啥,猫逮了老鼠是啥,和人结婚是啥,还有天上下雪,泉里有了鱼,别人借出了鞋,突然衣服破了,钻进石头里,肠子隔肚皮能看见,生了孩子没鼻子没眼,吃了一颗钉子,太阳红堂堂的下了冰雹,正织布哩梭子没了。他翻开笔记本说个没完没了,我说:你如果能让棋盘村的猪狗猫鸡都说人话,各家各户就没秘密了。他说:这我办不了。我说:我解不了。他说:你也解不了?!我说:刘学仁,我给你说一句话,人做事,天在看哩!他说:你这话说得好,天在看哩。 但我真没想到,我说的这句话,刘学仁竟然拿去教育村人。这是后来墓生告诉我,他再去棋盘村见到了刘学仁,告诉他说,我的那话是灵验的,村道里的杨树上都长了眼,有的是三个四个,有的是十个八个,刘学仁就吓唬着村人:杨树上长眼了,这就是天眼,谁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天在看哩!我笑了,说:杨树上只要有节疤,都会长得像眼一样。墓生说:棋盘村的杨树以前我没见到有眼呀,就是你说了那话,树真的长满了眼! 但是,无论刘学仁怎么使招,棋盘村的割资本主义尾巴活动还是难有进展,冯蟹说:还得杀鸡给猴看!
杀鸡给猴看,依照惯例,要在地富反坏右中选一个鸡,可村里只有一户是地主成分,也就是被匡三司令打死的那财东家的侄儿,财东一家死绝后,他落了家财,却一解放就死了,留下个儿子,这儿子患有心脏病,一年四季嘴唇是紫的。而一户富农是七十八岁的老头,一条腿十年前就僵硬得蜷不起来。还有一户原来是县中教师,被戴上了右派帽子遣送回来的,走路总是低着头,一天说不了三句话。这三户确实老老实实着,寻不到人家的不是呀。刘学仁就把村里曾经换过粮食的,做过买卖的,出外干手艺活的人名写在纸上,让冯蟹闭上眼,拿笔往名字上戳,戳上谁就是谁,就戳到了一个叫马立春的妇女。马立春是棋盘村最漂亮的媳妇,人缘又好,见人不笑不说话,而且刘学仁就住在她家的厢房里。刘学仁说:咋戳的是她?!冯蟹也知道马立春不是问题严重的,也一时拿不定主意,掏出一枚壹分钱硬币,说:我给咱掷,掷下来是有字的一面就免了她,若是没字的一面,那就是她的命了。一掷,竟然就是没字的一面。 再开会,还是没人发言,冯蟹点了名,说:马立春你给大家说说!马立春站起来说:你弄错了吧,我没资本主义尾巴呀!冯蟹说:你是不是把布缠在腰里去卖过?!马立春一听,哇地就哭了。冯蟹说:甭来这一套,尿水子吓不了人!马立春不哭了,说:我是卖过,那一年我婆婆病得厉害,可上顿红薯下顿土豆,为了婆婆临死前能吃几天麦面饭,我是把一丈布缠在腰里去卖了的,回来被老村长知道了扣了我一天的工分,老村长,老村长!马立春叫着老村长,老村长害了一场病后,人一下子蔫了,来开会就坐在墙角处吃闷烟,说:我不是村长,你要叫就叫爷。马立春说:爷,你给我做个证。老村长说:是这回事。马立春就打自己脸,说:我就卖了那一次布,已经受了罚,这黑皮还一直要披着吗?何况,棋盘村又不是我一个人卖过布啊!谁敢说他没卖过?马立春这一说,所有人都坐不住了,有站了起来的又坐下,有想说话呀,嘴张了张却打了个哈欠,会场骚乱了一阵,再是一片寂静,谁在吃烟了打火镰,打了几次没打燃,说了一句:你这是瞎狗乱咬么!立即大家都喊:你胡咬啥哩?!说你的事!马立春还在说:我就卖过那一回布。有人就说:我见过她在集市上卖过鸡蛋,是拿笼子提的,笼子里还盖着草。又有人说:她也在后山的村里用棉花换过包谷,公社的人来收拾黑市,她没跑得及,把棉花塞在裤裆里,还被人家把棉花掏出来,那天她来了月经,掏出来棉花都红了。好多人都在揭发,还有人说:她偷过麦,有一年我看麦场,她把麦抱了一捆,让我抓住,她把麦捆不退还,竟勾引我,把我的手往她怀里拉,我把手攥成拳头,没中她的美人计。马立春说:你血口喷人!嗷嗷嗷地喊了三下,就跑出了村部院子。冯蟹倒愤怒了,对着马立春的男人说:跑了和尚跑得了庙?!把她叫回来!那男人说:你知道我在家拿不了事,我叫不回来。冯蟹说:再去一个人!马立春的男人和一个叫刘山的也离开了院子。可过了一会儿,刘山变脸失色地跑了来,说马立春在家里喝了六六六药水。 马立春跑回家,对着中堂柜盖上的婆婆遗像,说:娘,我没脸活了,寻你去!就找绳子要上吊,绳子一时却没找到,看见堂屋门后放着一瓶六六六药水,那是要用来灭虱子的,拿起来就喝。喝过一会儿,人难受得在炕上翻滚起来。她男人和刘山赶到,马立春已经没劲翻滚了,只是哼哼,两人一看炕上有着六六六空药水瓶子,赶忙把她压住,掰开嘴,拿指头在喉咙里抠,逼得吐了一堆,又灌了一碗浆水,刘山便跑去报告了。马立春经卫生院洗了肠,是活了过来,却从此傻了,什么活也干不了,终日坐在村道里瓜笑,只要谁说一句:冯蟹来啦!她抬起身就往家里跑,把门关了,还要再往门扇后顶上杠子。 马立春一傻,冯蟹不再到马立春家去,甚至也不从马立春家的门前经过,他对刘学仁说:咱是不是对马立春过分了点?刘学仁说:我在她家厢房里住着都心安理得的,权威是在斗争中建立的,现在谁见你不恭恭敬敬的?冯蟹说:原来马立春是个蝌蚪,现在倒成了她是大鱼。刘学仁说:咱不能让真正的大鱼漏网,会上都碍于面子不揭发,咱就设个检举箱,让大家塞条子,我不信就弄不出个结果来! 检举箱是刘学仁让马立春的男人做的,做得很结实,上边开了一指宽五指长的口子,然后加上锁,就钉在老楸树上。 冯蟹和刘学仁每天吃晚饭的时候,去开箱收条子,然后把条子拿回村部办公室。在树下吃饭的人都在看着,不说话,待冯蟹刘学仁一走,嘁嘁啾啾议论这些条子是谁塞进去的,条子上又写了什么,就都惶恐不安。有一次冯蟹取了条子,回头看着老村长的侄儿冷笑了一下,大家猜想一定是条子上检举了老村长的侄儿了。第二天,老村长的侄儿端了碗到了老楸树下,说:大家看着,我也该塞个条子了!就把一纸条塞进了检举箱。有人说:明堂,你检举谁呀?明堂说:谁检举我,我检举谁!又说:谁指的是谁?明堂说:各人想去!许多人就在这天晚上睡不着了,怀疑某某检举了自己,就以牙还牙,也检举了某某,有的怕另外的人检举了自己,就以攻为守,先去检举了另外的人。检举箱开头每天只收到一张两张条子,突然就多起来。到后来,怀疑越来越多,村里是五个氏族,最大的是姓冯的和姓王的,姓冯的就联合起来专门检举姓王的,姓王的也联合起来专门检举姓冯的。冯蟹说:这事难办了,会还怎么开,总不能每个人都割尾巴吧,而且村子分裂成两股子了!刘学仁倒说:这也好,互相检举人人就都老实了,分成两股子让他们越斗,咱俩的竿子就撑得牢靠,工作更好搞了。但下来会议怎么开,到底如何收场,两人才要向老皮请示汇报,偏就出了个刘四喜,棋盘村就把刘四喜揪出来,连开了三次批斗会,也被送去了公社学习班。 刘四喜是刘少康的儿子。刘少康被王耀成打小报告送去了公社学习班,刘四喜一直对王耀成怀恨在心,开始检举后,他塞了王耀成四个条子。墓生再次来棋盘村理发,他把墓生叫到他家,给墓生了一个包谷面菜卷,说:我对你好吧?墓生说:好。他说:那你给我说说,有没有检举我的条子,你知道有谁被检举了?墓生说:这我哪里知道?他说:噢,你是不知道。墓生吃着菜卷,脑子里嗡嗡了几下,赶紧拍打脑门。刘四喜说:你吃了我的菜卷总得干些啥吧,你到檐角上压片油毛毡,那里一下雨就漏水。墓生仰头看了看檐角,已经朽了两根椽头,瓦也掉了几片,他说:四喜,这几天你就安生点,不出去惹事。刘四喜说:你倒叮咛我,小鸡给老鸡踏蛋呀?!墓生上到檐角,用砖块压油毛毡,小心翼翼,还对刘四喜说:真的,你记着我的话。但刘四喜哪里看得起墓生,觉得可笑,他是在三更半夜起来,偷偷去老楸树那儿,用铁丝从检举箱的口子里夹出了条子拿家,看过之后再偷偷去把条子放回检举箱。连续几个晚上他都这样干,凡是发现有检举他的条子就撕了,还把别的条子的内容都记下来。他那几天就很得意,见着王光林说:你家里还有芸豆没有?王光林说:没芸豆,有扁豆。他说:那你给我拿些扁豆。王光林说:你给我生了孙子啦?!他说:我本来要给你说个事的,那就不说了,等着倒霉吧!王光林觉得奇怪,把刘四喜的话又报告了冯蟹和刘学仁。冯蟹和刘学仁已经发现在整理条子时条子皱皱巴巴的,有的还烂了,怀疑是不是有人偷看过条子,得到王光林的小报告,就夜里藏在老楸树的不远处,鸡叫三遍后刘四喜去偷条子,当场抓个正着。 刘四喜被批斗了几场,送去了公社学习班,检举箱也就收起来。再开会,人们就都发了言。第一个发言的是冯欢,前三天患了面瘫,右腮上还涂着黄鳝血,他检讨了自己曾经有过资本主义尾巴,然后表态要割尾巴,齐根割,如果没有割净,大家就揭发,让喝六六六药水也行,让五花大绑了挨枪子也行。第二个发言的就按冯欢的话也说了一遍,第三个人再按第二个人的话再说了一遍,几十人都发言了,全是冯欢模式。那个右派分子是最后一个发言的,他什么事情都没有干过,要表态又怕话说多了出差错,就在手上写了四句诗,站起来给大家念。也就是从这一次念过四句诗后,几乎以后无数次会上都念诗,四句诗的前两句可以根据会议不同的内容而变化,后两句永远是:老实改造重做人,高举红旗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