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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女人的原则

通天人物 李佩甫 4205 2018-03-20
“姓名?” “谢丽娟。” 到了这时候,你必须得做最坏的打算。你要保护他,你一定要保护他。保护他就是保护你自己。 “性别?” “……” ——女人是什么?女人是子宫,是来源,是根据地,是大后方。后院是不能起火的,后院一旦起火,那就会烧得一塌糊涂。 “年龄?” “二十八岁。” ——这个年龄已是不容你再选择的年龄了。前边不管是坑是井,你都得义无反顾地跳下去。跳下去就说明你活过、爱过、恨过,你的人生是完整的。再短暂也是一种完整。你已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 “文化程度?” “大学本科。” ——本科。知识是什么?知识就是用汉字做成的小板凳。当你坐上去的时候,你才发现那些汉字都是应该倒着写的。不过,那些日子总是让人向往。那时候你是在文字里读世界。那是多么美好的一段日子啊!

“职业?” “光明公司。” ——“光明”不过是你的向往。是你欺骗了“光明”,还是“光明”欺骗了你?也只有九十七天,在你的“光明”里,你编织了你全部的爱,那里有你关于一生一世的设计,你要的不过就是一个小窠。这过分吗? “不那么磊落吧?往下说,职务?” “经理。” ——有人说,在大街上,扔一块砖头会砸倒三个经理。那其中的一个就是你吗?经理应该是中国社会最勇敢的一群。那是拿着生命作赌注的一群,那是在奔走中为欲望呼号的一群。尤其是女性,那是在淫邪的目光中行走的一群!你得去办多少个证啊。应该说,没有比你更磊落的人了,你是在赤条条地行走,那些目光早已把你剥光,你不能不磊落! “企业性质?”

“私营。” ——在平原,“私营”等于妓女,是卖你自己的肉。相比之下,那些割“国家”肉的人却是高尚的,就像是官营的老鸨。 “婚姻状况?” “未婚。” ——你二十八岁了,却“未婚”。这在他们,就是一个“问题”。你是他们的“问题”。你也的确有“问题”,爱就是一个“问题”。 “说说吧?” “说什么?” ——这是一个陷阱。貌似温和的陷阱。多么平和,“说说?” “你还不知道说什么?先说说你跟呼国庆之间的关系。” “我跟他没啥关系。” ——他们查到什么了?他们都知道些什么?!“关系”是一个涵盖面很宽的术语,外延看起来无边无际,内里却裹着一个钩子。钩子是用来钓人的。注意。 “他是谁?”

“他就是他,第三人称。” ——看看,差一点就上当了。是啊,对他,你是再熟悉不过了。在梦里,你一次次梦见他。他已经溶化在你的血液里。在你的身上,已有了一颗种子,那就是他种下的。他好吗?他现在在哪里?也许,他和你一样,也在承受着同样的压力,这很有可能。所以,你要警惕。 “行啊,到底是上过大学。说说你跟他的经济来往。” “我跟他没有经济来往。” ——小心。“经济来往”,一句一句,渐渐接近了。他们要抓的就是他的“经济问题”。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 ——这是什么地方?不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吗?还能是什么地方。 “知道还不如实说。还需要我给你提示一下?你看看这些材料,这一沓一沓的材料,都是干什么用的?告诉你,谁也不是白吃干饭的。你的问题是小秃头上的虱,明摆着的。就看你的态度了……不说,是不是?好,那我就给你提示一下,半个月前,你给谁挂过电话?上午十点钟一次,下午五点钟一次,半夜十二点又挂了一次,不错吧?说说吧,电话是打给谁的?”

“……” ——电话。天哪,他们监听了你的电话!那么,他们注意你已非一日了。他们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不吭了?这能是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半夜十二点还挂电话?” “挂了又怎样?这是我的个人隐私,不需要你们知道。” ——事到如今,你只有硬着头皮顶住。不管他们查到什么,你要坚决顶住。你必须顶住,那天晚上,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你只要承认就行。你承认就好办了。你跟呼国庆是什么关系?” “一般的同志关系。” ——“同志”。现在,只有你跟他是“同志”了。真正的“同志”。没有比你更“同志”了。这个词儿真是一个好词,“同志”。创造这个词汇的人真伟大!想一想,那些日子,你跟他在一起的那些个日子……多“同志”。

“不对吧?一般关系一天打三次电话?你瞧你那热乎劲,半夜十二点还有说不完的话。能说是一般关系吗?这解释得通吗?说说你跟他是咋认识的?” “工作上认识的。” ——那个日子,你当然不会忘。那是你跟他认识的开始,也是你爱的开始。那就是你的“工作”,在那个叫顺店的乡下,你“工作”了。 “什么时候认识的?当时都有谁在场?” “认识好多年了,记不清了。” ——那棵树还在吗?那一排平房还在吗?红砖、红瓦,一排一排的,那时候你是从上边来的,后来到“下边”去了,你成了他的人。 “你这个女同志不老实呀。你以为我们拿你没法是不是?我告诉你,你的问题不是一般性质的问题,你的问题是很严重的!如果你还坚持这样的态度,不积极配合的话,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你还很年轻,组织上主要是想挽救你。你要想清楚。说吧。”

“说什么?” “先谈你的男女关系方面的问题。” “我还没结婚哪……” “你为什么不结婚,等谁呢?” “你管得着吗。” ——我等他。我等的就是他。恐怕你们已经知道了,可是知道了又如何? “你这个人哪……你在大学里的表现,你在宣传部的表现,以及你在深圳的表现,我们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你不是跟人说过吗,到哪你身后都是一个排……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我谈恋爱不犯法吧?” ——是啊,那个时候,在大学的时候,在市委的时候,有多少人追你?可结果呢?现在,你仍能回想起那些个日子,那些……“一个排”。那个写信的,一天一封“地址内详”;那个扬言要割腕的,差点没把你吓死;那个总是在你的窗口朗诵“葡萄诗”的,为那句“夜的葡萄”,他把喉咙都“啊”哑了;那个总站在图书馆门前跟你说“bonjour”的硕士,你为什么要还他一个“boo!”呢;还有那个在大雪天站在校门口给你送棉靴的“多情种子”,他把两只手插在棉靴里一直给你暖了四个小时……

“你是谈恋爱吗?在深圳,你跟邱,你跟王,你跟那个那个肖、黄,也是谈恋爱?这些人都是有妇之夫,你跟人家谈什么恋爱?” “那是他们的事,你去问他们好了。” ——在深圳,你是欲哭无泪。那些脸仍在你的眼前晃来晃去……这是不堪回首的一页。邱老板、王董事、肖肿(总)、黄肿(总),还有那么一个小胖子,天天跟在你的屁股后边,他们是那么有钱,可你还是拒绝了。那些脸全油光光的,献给你那么多的玫瑰……这是你最屈辱的一页。 “当然,过去是过去,我们可以既往不咎,还是希望你谈谈你跟呼国庆之间的关系。” “……” ——呼国庆,我恨你!我恨死你!如果你早一天……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我也不会受这样的污辱。 “不说?他都说了,你还不说?姑娘,你不说这就不好了,主要是对你不好。你想想,人家都交代了,你这里不说,到最后吃亏的还是你。我实话告诉你,你不要对他抱什么幻想。你别以为一个县级干部就可以保你过关。没有那回事!我最后再问你一次,说还是不说?”

“我跟他只是一般认识。” ——一般认识。化成灰也是“一般认识”! “好,好。你还抱有幻想,是不是?那我再提示你一下:五个月前,你到姊妹楼干什么去了?” “我从没去过什么姊妹楼。” ——那三天,是你一生的“节日”! “颍平县的姊妹楼,你敢说你没去过?!小马,去!把录像机抱过来,给她放放!叫她看看她自己的丑态!” “我……” ——天啊,他们竟然有录像?!杀了我吧。把我杀了! “小马,回来,回来吧。算了,算了。咱们都是男同志,还是给人家姑娘留点面子吧。别把事情做绝……姑娘,你不要哭,你要相信我,该说的,你不说是不行的。你是个知识分子,我们也不想让你太难堪。说吧,说吧。” “我……”

——国庆啊,呼国庆,我要死了,让我死吧! “小马,给她倒杯水,让她润润嗓子。” “我跟他认识……很偶然,是考核干部时认识的。那年夏天,市委抽调人考核干部,我跟组织部的两个人到了顺店乡,那时他是乡党委书记,人很……风趣,而后就……认识了。” “噢。怎么成蚊子了?大声点。以后呢?” “以后,就跟他好上了……” “怎么好的?你这个‘好’字太简练了。说得详细点。” “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后来,就……那个了……” ——在他们面前,你已被剥光了,你还有什么可隐藏的?反正就是这回事了,就是这么一回事!脱光了,就这回事。 “你说的‘那个’是不是指发生关系?” “是。” “几次,多长时间?第一次在哪儿?”

“我不想说了……” “你知道不知道他是有妇之夫?” “知道。” “知道他还跟他‘好’?” “他妻子作风不好,他说要跟我结婚。” “这话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说的?” “早了……” “那好。‘好’上之后,他都送过你什么?” “什么也没有送。” “不会吧?” “开始确实没有。” “那以后呢?以后都送你什么了?” “都是些小东西。一盆花,一本书,一件内衣,一盒磁带什么的……” “就这些?大的,说说大的。” “我没要他什么。我喜欢他这个人不是东西……” “看看,说着说着就下路了。看来又需要我提示了。那我给你提示一下:你办公司的资金是从哪儿来的?” “借的。” “谁给你借的?是不是呼国庆给你借的?” “他也给我帮了点忙……” “他帮了什么忙?说清楚。” “……他说过要给我借。” “咋说的?咋借的?借了多少?” “一百万。” “就是你公司注册那一百万?” “是。” “这一百万的来源?” “从一个商人那儿借的。” “哪个商人?姓什么叫什么?” “好像是姓黄……” “咋好像,你拿了人家那么多钱,咋连人家的名字都记不住?这不对吧?” “是姓黄。” “在借款这件事上,呼国庆都做了哪些工作?” “我不清楚。” “看看,一到了关键问题,你就不说了。这不好啊。呼国庆自己都交代了,你还不说,这对你没好处哇。” “我确实不清楚……” “那好,你再考虑考虑。今天就先到这儿吧……” …… “这些天,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没什么可考虑的。” ——傻!你傻呀!傻,傻,傻! “哎,怎么说着说着就变了?头天的笔录还在呢。” “那天我说的,不对!” ——你已到了这种地步了,说你流氓也罢,说你下贱也罢,说你道德败坏也罢,豁出去了! “怎么不对?什么是对的,你说说。” “我跟呼国庆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是啥意思?” “‘没有什么’就是什么也没有!” “那你跟呼国庆是啥关系?” “一般关系。” “啥叫‘一般关系’?” “认识。” “仅仅是认识吗?你跟他没有生活作风上的问题?你自己说。” “有。我就是个坏女人,我想跟谁睡就跟谁睡。你要是有证据就拿出来。你放吧!你不是有录像吗?你放啊!” “喊什么?你不要对抗,对抗对你没好处。你翻供了,是不是?我们不怕你翻供。铁证如山!我告诉你,你不交代,就是包庇罪!” “那你放,我看看我的丑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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