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三节
小说教室选在双方初次见面时约的那间咖啡店“纯吃茶Magazine”进行。
紫小姐表示，她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所以希望能将地点定在那间没什么客人的咖啡店。我对此事没有异议，毕竟我也觉得在安静的地方比较好做事，而且那间店距离东央大学只有两站，我不用辛苦通车。
我随着喀啷喀啷的铃声走进店里。是说这个铃铛是在自虐地表示店内空无一人吗？虽然我觉得店内的气氛相当好，不过可能是店面老旧让人很难走入店里吧。这问店的确比连锁咖啡店来得难走进去。
店内还是没有播放音乐，只有跟先前一样的故障吊扇嗡嗡声，而紫小姐也跟先前一样坐在店内深处。打过招呼后，我坐到她对面的位子，看来这个配置会变成惯例。
“物实先生。”
紫小姐突然开口。
“什么事？”
“请多多指教。”
“啊，请多多指教。”
虽然只是普通地打招呼，但是她今天说话的节奏还是很独特，开口前一定会有奇异的空档。今天只是双方第二次见面，看来我还要花上好一段时间才能习惯。
“好啦。”
我将几本借来的书和记录用的笔记本放到桌上，紫小姐也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和笔袋。这么一来上课的准备就完成了。
“那么，紫小姐，一开始请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好的。”
“我们先来一起确认紫小姐目前所站的位置，也就是你在写小说之前的准备究竟做到什么地步。如果有不知道的地方就回答不知道喔。”
她点了点头。那对眼睛今天也很凛然呢。
“那么，你至今为止读过多少本小说？”
“…………五……”
“五？”
“五万本左右。”
“什么？”
我又问一次。
“是五万本……吗？”
“是的。”
“真的吗？”
“是的。”
五万本吗……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骗人的吧”。因为她说是“五万本”耶，简直是难以想像的数量。记得她说自己大学二年级，今年二十岁吧。三百六十五天乘以二十年就是七千三百天，那么五万本书便是一天得看完六点八本才能达到的数量。不，从零岁开始每天看六点八本书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若先假设是从十岁开始看书，这么一来，每天都要看十三点六本书。这实在是太过夸张的数字。
“紫小姐学过速读吗？”
“我没有学过速读，不过我看书的速度很快。”
她一脸平静地回答。
该怎么说呢……虽然她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但这是打肿脸充胖子吧？话又说回来，如果是这样，那应该会选个更现实的数字。
“那个……看了五万本书不好吗？”
“啊，不，也不是说不好。”
当然没有不好。要写小说的人，阅读量很大反而是件好事。
“那、那么，你都看什么类型的小说？”
我重整心情继续发问。
“我不是很在意小说的类别，也没有抱着某种基准在选书，从旧书到新书都有接触。虽然不分海内外的作品都有看，不过因为我不懂外语，所以海外的作品只有看翻译版。”
“什么都看吗……另外，这个我之前好像也问过，你写过小说吗？”
“没有。”
“连短篇都没有？”
“是的，完全没有。”
“那么，写文章的经验就只有布学校写过的作文罗？”
“很可惜，我连那种经验都没有。”
“没有？是指连作文都没写过吗？”
“是的。”紫小姐点了点头。“我似乎天生就不擅长写文章，就连学校的作文也是能避就避，书信和电子邮件等则是尽量以最少的文字联络。直到今天为止，我都是尽量不碰触写文章这个行为一路活过来。要说我依自己的意愿手动写下的文章，就只有前几天提到的将点子写出来的笔记，以及寄给物实先生的粉丝信而已。不过笔记上只是列出重点，所以寄给物实先生的信，可以算是我人生最初的文章。”
“…………”
我的背后窜过一股寒意。
好可怕……不对，虽然收到一封满载心意的粉丝信的确非常高兴，可是……该说满载过头了吗……我实在没想到那会是一直逃避写作文和邮件的女生，在她人生中写的第一封信。我的小说究竟是哪里让她不惜做到这个地步？身为作者的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但是，如果她说的全都是事实，这孩子未免太不平衡。明明有大大超越常人的阅读量，写文章的经验却比一般人来得少。不过听说世上被称为天才的人们，大多都是这种行为很极端的类型。说不定这孩子会是超级作家的原石。
这么一来她脑中的那个点子，真有可能是非常厉害的点子。那个她自称是“全世界最有趣的小说”的点子。说实话，我目前与其说是半信半疑，不如说是非常怀疑，不过五万本书这个数字如果是真的，那说不定还有一丝希望。
我开始思考，这个小说教室究竟该采什么方针来进行呢……
就阅读量很大来看，她对于写小说算是做好了某种程度的准备。就算只是教导她写作的基础，之后她说不定就能自己动笔写作。这么一来，这份打工似乎不会持续太久，让我觉得好险没有把补习班的工作辞掉。
总之，既然她说已经有点子，那应该不需要做会让人觉得烦躁的写作练习吧。
“我知道了。”
我拿出其中一本自己带来的书。
我选的是名为《从基础开始学习小说创作补习班》的书。虽然只有在电车中快速翻过，不过这本书指导初学者的内容是最不偏颇的。
“虽然这本不是我而是别人写的书，不过我觉得内容非常易懂，所以我想用这个来代替课本。”
“好的。”紫小姐用力点头回应。
打开《小说创作补习班》的第一章。
第一章是〈结构〉
“为了写小说……”
我用和在补习班当讲师时一样的语气开口：
“最初需要的东西是‘想要写小说的意愿’和‘点子’，但是这两样东西紫小姐都已经有了，所以我们就省略多余的精神论，早点进入写作技巧的部分。”
“好的。”
“首先我们该做的事情就是思考情节。你知道情节是什么嘛？”
“我知道。”紫小姐如此表示。“创作上的情节，是指构成剧情的要素。这跟叙事不同，不只是依序列出事件，还要同时记述这些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举例来说，‘父亲死了，然后母亲也死了’这段文字是叙事，但写成‘父亲去世了，母亲因为太过悲伤也去世了’就是情节。可以这样说明对吧？”
紫小姐流畅地说完这段话。
我不发一语地看着手边的书。
“那个，紫小姐………………你读过这本书吗？”
“读过。”
“读过的话就先说啊……”
她刚刚说的，完全是《小说创作补习班》中写在“情节”这个单元里的内容。
“那么你已经知道这本书所写的内容了吧。”
“是的。”
“既然如此，应该也不需要我再教一次……你觉得这本书如何？”
“‘如何’是指什么？”
“我觉得这是一本相当不错的入门书，只要照着这本书所写的内容依序做一次，感觉就能完成一本小说。紫小姐有试试看吗？例如构思情节。”
“我没有做过。”
“什么？”
“我只是看过那本书而已。上面所写的方法，我自认都能理解，但是没有实践过。”
“那个……为什么不试试看呢？”
“该怎么做才好？”
“什么该怎么做……就试着构思情节啊。”
“但是书上并没有写构思的方法。”
“咦？这种事……”
我翻阅《小说创作补习班》，迅速看完〈结构〉这个章节。
其中写了“情节是什么”、“把起承转合连结起来”、“确认时间先后顺序”、“确定公开资讯的要点”等等关于构思情节时要注意的地方。书里写的都是重点，我认为这是一本好书。
但是，书中的确没有解说要“怎么”构思，只有写“注意以上重点，自己随心所欲去构思”而已。
话说回来，这本来就不是机械的说明书。那种告诉大家情节的第一行要这样写、第二行要那样写的书根本不存在，情节的内容会因作家而完全不同，不是那种可以提出单一解答的事情。
我看着紫小姐的脸，她的表情非常认真。看来这女孩是认真地表示：“因为书上没有写构思剧情的方法，所以我不知道要怎么做。”这就是所谓宽松教育造成的负面影响吗？
“嗯……总而言之，我们来试一次看看吧。”我翻开笔记本。“紫小姐也翻开笔记本，然后拿起铅笔。”
我一说完，她就拿出自动铅笔面向空白的笔记木，而且不知为何变得非常紧张。
“怎么了吗？”
“没事……请继续。”
“那我们开始吧。啊，你没办法将你的点子告诉我对吧？虽然‘情节’以一个基本题材当作准则来构思是最容易的，不过……算了，一开始先随意构思吧。”
“随……”
紫小姐惊讶地瞪大眼睛。
“随意……吗？”
“是啊。”
“但就算说是随意，我也……”
“那首先就从主角开始吧。男生还是女生？你比较想选哪个？”
“这么……”紫小姐不知为何皱起眉头说：“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必须现在当场就决定吗？”
“当然不能不决定啊，因为要编写情节。”
我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迅速写下“男”跟“女”。
“不可以！”
紫小姐突然发出“咚”一声，撞开椅子站起来。
这次轮到我吃了一惊。
“物实先生！你……你正在污辱小说！”
紫小姐用力摇着头叫道。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
“咦？那个……你是指什么？”
“就是这个！”她伸手指着我写的字。“你竟然舄了‘男’跟‘女’！如果这不叫随便，那什么才叫做随便？物实先生……说到能对故事发挥最大影响力的重要元素，那就是主角对吧？而在构成主角的各种要素中也是相当重要的‘性别’。可以像这样不经思考就轻易做出决定吗？当然不行！主角是男性时所编织的故事会跟是女性时完全不同吧？而且，问题不只有这个，光是只有‘男’跟‘女’两种选择就太随便了，应该也有是人妖的状况吧？真要说起来，光是限定主角为人类就是个错误。考虑到小说这个媒体有着无限可能性，那就表示连动物或外星人都可以当主角！然而，一旦物实先生在这里写下‘男’跟‘女’，就会让其他无限的可能性全都消失……”
紫小姐一脸非常懊悔地咬紧牙关。
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坏事。
“那……就一起写上去吧。”
我在“男”跟“女”的下方补上“人妖”“动物”和“外星人”。
紫小姐则是发出“啊啊～～”的呐喊声再次从桌上朝我探出身子。
“不、不对……这样的确能扩大选项并留下更多可能性……然而如果只是这样……而、而且，一开始就决定主角根本是个错误吧？例如，若是决定主角是女性开始构思情节，但中途发生无法忽略的问题该怎么办？这样不就无法挽回……”
“到时候只要放弃就好啦。”
我边说边在“女”这个字上面画线，消去这个选项。
紫小姐则“啊啊啊～～”地大叫并拍了桌子。
“怎么可以这样做！”
“那个……总之你先冷静一点，快坐下来吧。”
紫小姐一脸焦虑地坐下。我因为担心她大吵大闹惹店长生气而往那边看了一眼，但是老店长似乎有重听之类的毛病，他完全没注意这里。加上店内的客人只有我们，选择这间店实在太好了。
紫小姐一副无法冷静的模样，焦躁地看着我在笔记本上写下的文字。
“你不试着随意写写看吗？”我问。
“……我办不到。”
她隔了一段空档后这么说。
“我没办法下笔。如果我随意写下的东西不是正确答案……一想到这个状况带来的风险，我就什么都写不出来。但是不管在脑中烦恼多久，我都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答案。想在小说的世界中选出唯一的正确答案，范围实在太广泛……”
紫小姐看着摊开在自己眼前约全白笔记本。
我非常了解她说的事。
紫小姐目前驻足的地方，可能是所有以作家为志向的人都一定会通过一次的地点。写下情节的第一个字时涌现的期待与不安，以及写下内文第一行时涌现的期待与不安，我认为这是所有作家绝对要走过一次的地方。
但是，那里终究只是一个中途点。要是一直驻足在那个地方，不论经过多久都无法完成小说。
所以我希望能快点帮紫小姐盖下通过这个地点的印章。将来的路还很长，根本没有时间一直停留在起点。
“你走向很可惜的地方了。”
听到我说的话，她抬起头来。
“可惜……吗？”
“是啊。正如紫小姐所说，小说的世界非常广大。紫小姐的眼睛已经能看见小说那无垠的世界，剩下的只有该怎么判断自己所看到的东西。”
“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答案……”
“不对喔。”
“咦？”
“全部都是正确答案。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言语都是正确的。不管是什么语句、什么文字，都能成为小说情节的第一行，所以绝对没有写错这种问题。就原理而言，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
“不可能……”
“不过，我自己也是直到最近才开始能这样思考，所以现在刚要动笔的紫小姐，应该很难突然就可以如此思考。所以，我们这样做吧——现在我是你的老师，能请你盲目地相信我说的话吗？就算你以后改变想法也无妨，只要现在让自己配合我的价值观就好。‘所有语句都是正确答案’，重复一次看看。”
“‘所有语句都是正确答案’。”
紫小姐战战兢兢地低声说道。
“好，现在用这种观点重新站上起点，感觉如何？能看到什么吗？在紫小姐面前出现的，不是大量装着‘没中奖’纸条的惊奇箱，而是堆满只有装着财宝的宝箱喔。”
我用可疑魔术师般的语气，闭着眼睛张开双手。
好，现在如何？
我微微张开眼睛，窥探紫小姐的模样。
只见她微微张开嘴巴，眼睛不是对着我或笔记本而是望向远方，感觉像在发呆。不过她的眼神充满光芒，表情就像是被带到玩具卖场的孩子一样。
看来是成功了。紫小姐漂亮地切换思考方式，现在的她真的能够看见宝山吧。看来我成功骗过她了。
不，虽然“骗”这个字感觉很负面，不过我没有说谎。“所有语句都是正确答案”这点是真的。不论是什么语句，都能成为小说的第一行句子。
但是，所有语句同时也是错误答案。
随着写作有所进展，一开始犯下的错误肯定会逐渐浮现出来。我是从经验中学会这件事，不过目前还不需要告诉她，只要让她在写作时自己注意到就好。
现在的紫小姐所必要的，是不害怕失败、不要过度思考，然后勉强自己从港口出航。
“那个……物实先生……”
“什么事？”
“不管选择什么都无妨吗？”
“是啊。”
“真的……不管选什么都可以吗？”
“可以喔，选个自己喜欢的吧。”
紫小姐自动自发地拿起自动铅笔。
接着她露出兴奋的表情，快乐地烦恼是要选这个，还是要选那个。一旦到了这个地步就不太需要我介入，于是我在一旁温暖地守护着明明正在烦恼却一脸高兴的紫小姐。
经过两小时的烦恼，她在笔记本写下的第一个语句是“光滑平整”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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