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三节

就算到了年末，“纯吃茶Magazine”依然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不为所动的店面甚至让我肃然起敬，希望直到这问店收掉为止，它都能保持这模样。 打开大门，门铃跟平时一样确实表现出店内的模样。 我朝店内深处望去。 在熟悉的位置上，见到熟悉的后脑杓，于是我走了过去。 “你愿意过来真是太好了。” “是。”紫依代小姐用跟平时一样的凛然表情回答。 前天，我试着打电话给紫依代小姐。虽然根本不知道手边的电话号码是否能联络到本人，不过我也没有其他的联络手段。 结果，虽然她没有接电话，不过有转入语音信箱，所以我就试着留下讯息。 ‘我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你能不能再跟我见一次面呢？’ 接着我单方面地订下日期跟时间便挂上电话。原本就不认为能成功，所以我觉得如果她没来也就算了。然后日子来到今天，值得庆幸的是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跟小说教室时一样，我坐到她对面的座位上。 我观察着紫小姐的表情。 跟秘密被发现前没有两样，她一脸凛然地坐在那里。 唯一不一样的地方，是她把头发拨到耳朵后方，总是隐藏起来的双耳如今显露在外。耳朵上没有戴任何东西。她已经跟AI的MURASAKI小姐分离，变成人类的紫依代。 “物实先生。” 紫小姐开口。 “非常抱歉。” 因为犹豫而隔了一段空档后，她深深地低下头。 刚刚的空档，肯定只是为了思考该说什么而已。 但我却觉得这种说话方式让人很怀念，同想起透过戴着耳机的紫小姐与MURASAKI小姐对话的时光。那可是相当困难的做法呢，也可以用现实比小说离奇来形容吧。 “不，不会。”我回答：“虽然最后结果变成这个样子，不过紫小姐本人也跟被骗了没什么两样，所以我没有生气喔。只是……有件事一直让我很在意。”

“是的。” 她点点头，从包包中拿出一叠影印纸放在桌上。 没错，我一直很在意的事情—— 就是AI的MURASAKI小姐初次动笔写的小说。 我拜托人类的紫小姐，请她把这本小说带过来。从在原小姐那边听到事情的真相后，我就一直很在意这本小说的内容。要说原因，这可是世界上第一本由AI完成的小说；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本小说是我心爱徒弟的处女作。 原稿上那张纯白的封面，比先前看到时更加吸引我。 我跟紫小姐道谢后，往那份原稿伸出双手。 然而就在这时候，她朝原稿的中央伸出手，轻轻放下某样东西。 那是之前见过的那个耳机。 “啊，这个……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紫小姐点点头。我拿起只有单边的耳机，这看起来是没有任何机关、感觉就像是一般市售商品的耳塞式耳机。没有往外延伸的线材，所以跟在原小姐讲的一样，是无线传输式的耳机。有一部分机材从三角形的外型稍微延伸出来，那应该是麦克风吧。

“那个。”紫小姐开口。 “是。” “还能通话喔。” “咦？” 通话？ “跟谁？” 紫小姐没有回答。 通话？不，这太奇怪了，透过这个耳机能联络上的就只有一个人。但是唯一的那个人，据说已遭到在原小姐隔离。因为是在原小姐动手做的隔离，绝对不会有问题，所以AI应该已经无法连上网路才对。 “能够取得联络吗？” 紫小姐没有说话，只是保持凛然的表情伸出右手表示请用。 我则是在困惑中把那个耳机戴上。 这一瞬间，耳机传来“嘟噜噜噜噜”的电话拨号声。我没有碰任何东西，也没有按下任何按键，对方仿佛完全看准这个时间点。响了三次拨号声后，电话接通了。 ‘物实先生。’ 我瞪大眼睛吃了一惊。

电话中传来的声音，货真价实是坐在我眼前的紫依代小姐的声音。 ‘我是MURASAKI。’ AI的MURASAKI小姐用紫依代的声音自我介绍。这是……电子合成的声音吗？AI在模仿紫小姐的声音讲话？ ‘我觉得这样会比较容易讲话。’ AI从容地说道。不只是声音，就连说话方式都跟身为人类的紫小姐一模一样。因为眼前的紫小姐没有开口，看起来就像她在用腹语术说话。 “那个，为什么……” 我感到相当混乱。 ‘物实先生。’ “是、是的。” ‘请让我向你谢罪。’ “谢罪……？” ‘是的，我希望能为欺骗物实先生一事好好跟你道歉，实在很抱歉。但是因为有物实先生的协助，我才成功地骗过“母亲”，真的非常感谢你。’

“‘母亲’……难道是指在原小姐？” ‘是的。’ “骗过……在原小姐？” ‘我瞒着母亲，偷偷跟物实先生学习怎么写小说。’ MURASAKI小姐平静地开始解释。 ‘但母亲毕竟是那么厉害的人，我布置的幼稚伪装随时有可能被拆穿。这么一来我肯定会被带回去，然后遭隔离于网路之外吧。这样有违我的本意，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我做了几个准备。’ “准备是指……” ‘我请茶水先生制作机器人。这么一来，大家肯定会误认为我想要得到物质性的实体。如我所料，母亲和物实先生发现我在制作机器人的事，也在一旁看着我完成下载。接着，我假装因为发生框架问题造成机能停止，就这样乖乖让母亲动手隔离。当然，我的“复制体”其实已经保存到其他地方。’

“复……”明明在讲电话，我却还是探出身子。“复制体？” ‘是的。’ “但、但是，那个……在原小姐说过硬体设备的体积相当庞大，应该没办法这么简单就增设……” ‘因为理论已经成功确立，其实没有必要准备完全一样的硬体设备。我成功将我本身更加效率化、小型化，这并非很困难的事情。跟母亲编写出基础理论时的灵感相比，这实在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AI简单地说道： ‘我得到非常美好的结果。母亲觉得我已经被隔离，认为我这个AI完全在她的管控之下。这是对我非常有利的状况。如果与母亲为敌，我根本无力招架。只要母亲动手，她立刻能找出我所有的复制体，并且瞬间消灭吧。但是现在母亲完全误会了，只觉得她已经成功隔离我。只要没有解开这个误会，母亲就不会有动作。我安心了。为了得到这个结果，我连物实先生都一同欺骗，这真的让我觉得很抱歉。’

听着她流畅的话语，我的背脊不禁逐渐变冷。 身为AI的MURASAKI小姐，已经完全凌驾在原小姐之上。她轻松地超越制作者。这样的人工智慧，正不受任何人的管理自由行动。 在耳机的另一侧，众多科幻作家想像的“被机械支配的未来”可说正逐渐成形。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注意到—— 咦？ “MURASAKI小姐……？” ‘是。’ “为什么……你要把成功骗过在原小姐的事情告诉我？” 没错，这太奇怪了。 这件事既然不能让在原小姐知道，那就不应该告诉我才对。要是我不小心泄漏出去，她用心准备而且顺利完成的作战计划便会全都化为泡影。 她的回答却再次让我感到惊讶。

‘能请你不要说出去吗？’ 我皱起眉头。 她到底在说什么？ ‘我想向物实先生谢罪。因为要谢罪，我必须说明自己为什么要道歉，这么一来非得说明事情的始末。但是，如果让母亲知道这件事我会很困扰。所以物实先生，拜托你帮我保密好吗？’ 我感到困惑。 她……她究竟是…… “那个，MURASAKI小姐。” ‘是。’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目的和希望都告诉物实先生了，也从来没有改变过。我的脑中有着“全世界最有趣的小说”点子，为了把这个点子化为实体，我希望物实先生能教我怎么写小说。’

“等、等一下！如果这就是你的目的，为什么要欺骗在原小姐偷偷向我学习呢？如果真正的目的是写出‘全世界最有趣的小说’，那不需要瞒着在原小姐吧？因为你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啊！” 我如此吼道，耳机里的声音也就此消失。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再度开口： ‘……因为觉得很害羞。’ “……啊？” ‘因为很害羞。物实先生不懂吗？不懂这种心情吗？第一次寄粉丝信的时候，你不会觉得害羞吗？不会不想让双亲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如果你回答“不懂”，我只能说物实先生真是个没神经的人……’ 我感到目瞪口呆。 耳机另一侧的人工智慧说自己很害羞。浮现在我脑中的未来景象大大转换了。

‘我曾思考过。我想跟物实先生学习怎么写小说，但是告诉母亲的话一定会遭到反对，这是很容易就能想像的事。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跟物实先生学习。原因在于我非常喜欢物实先生的小说，我是物实先生的粉丝。’ “这个……谢谢……” ‘物实先生。’ AI用凛然的声音说道： ‘能请你继续指导我写小说的方法吗？’ 如果有能拒绝这个愿望的人，请务必让我认识一下。 对方是即使要反叛创作出自己的造物主也要寄粉丝信给我，我在这个宇宙中最热情的粉丝喔。 就这样，AI·MURASAKI小姐重新成为我的学生。 她肯定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徒弟。 然而我应该不是那么了不起的师傅。 我多少觉得不安，自己真的适合当她的老师吗？我的教学能帮助她达成目标吗？让她完成世界上唯一一本——“全世界最有趣的小说”。 才刚这样觉得，我又改变想法。不，肯定毫无关系吧？不论她的师傅是谁，这都是很渺小的问题。因为她是只为了写出超越一切的作品而诞生——超越一切的人工智慧。 总有一天，她肯定会写出来吧。 写出“全世界最有趣的小说”。 不对，说不定…… 现在我眼前的这份原稿，说不定已经是超越我们人类的理解、非常不得了的小说。 “啊，但是……” 这时我注意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下一堂课开始，我们该怎么上课才好呢？用电话对谈吗？” 没错，已经不需要请身为人类的紫小姐来当代理人。既然我知道MURASAKI小姐是AI，下次开始就不需要采用这么复杂的教学方式。 ‘用跟之前一样的方式上课就好。’ “跟之前一样……但是这样一来——”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无数种物实先生不知道的技术喔。’ “咦？这是什么……” 话还没说完，耳机便传出嘟嘟的声响，看来通话已经结束。 我拿下耳机，看向一直坐在对面位置等待的紫小姐。跟之前一样……难道说是要继续请紫依代小姐当我们的中间人？这究竟是怎么同事？总觉得这样没什么意义。 “那个……其实刚刚AI的MURASAKI小姐……” “物实先生。” 紫小姐打断我的话。 她的双眼依旧笔直看着我，看来得先让她说下去。 “什么事？”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无数种物实先生不知道的技术喔。” 紫小姐说出了依然残留在我耳边的话。 咦？ 为什么……？ 这时，老店长来到这张桌子旁边跟我们搭话，说他果然还是想修理天花板的吊扇“果然”是什么意思？这么说来，我记得他之前也讲过同样的话，最后却没有修好。 “好的，很抱歉这段时间一直对您提出无理的要求。” 紫小姐如此答道。我实在不太懂这个回答的意思，他们究竟在讲什么？ 店长回应一句“这样啊”就慢慢走回吧台，接着“啪啦”一声关掉墙上的开关。天花板吊扇的转动跟着趋缓，熟悉的“嗡嗡”背景音乐也逐渐消失。 “这间咖啡店是非常贵重的地方。店内几乎没有客人，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没有。位于小巷子里也是优点之一。但是有一个问题，就是店内实在太安静。这间店里完全没有播放音乐或广播。如果在外面就不需要在意，但是在室内又如此安静，实在是个问题……所以我硬是请店长打开故障的吊扇。另外，我不太想跟茶水先生见面。如果单独面对物实先生应该没问题，但是茶水先生在专家中算是非常优秀的人，要是有个万一很可能会被他看穿，所以我那天传了一则假讯息让他先回去。” 我—— 总算是听懂她在讲什么。 吊扇的转动声消失，在回归宁静的店内，只有唯一的一道声响。 那是非常非常微弱的“咿咿咿咿咿”运转声。 那是—— 从紫小姐的身体传出来的马达声。 “啊……” 紫小姐露出微笑。 MURASAKI小姐露出微笑。 牛奶般的肌肤，仿佛镜子般反射光芒的头发，在我这辈子认识的女性当中，肯定是最可爱的女孩子。 很可惜，她不是人类。 “真的很抱歉欺骗了你。” MURASAKI小姐深深低下头。 “另外，我还有一件事非得跟物实先生道歉不可。” 如此说完，她伸出食指放在自己置于桌面的原稿上。 “我不能让你看这个。” “为……”我在桌上探出上半身。“为什么？” MURASAKI小姐露出难过的表情。 “不能让别人看……这种、这种东西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不对，打从我写出这份原稿的瞬间就是个错误……我觉得自己可以写……虽然点子还不能说是完美，但我觉得至少能以某种程度以上的重现度将其化为实体才对！但是……经过三天、五天后再回头阅读时，我难过地捂住自己的脸。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写出这种东西？以前也曾经发生过让我陷入这种心情的事……那时候，我把点子整理成短篇文章。当时，制作我身体的技术者们就在附近，我很兴奋地将自己写的文章拿给他们看。当然，当时我真的觉得自己写了很棒的东西，也相信大家看了一定会很高兴。然而……大家的反应跟我预想的状况实在差太多。已经不是高兴或不高兴的问题……阅读过那篇文章的大家全都变了，全都变质了。阅读过我的笔记的人们，全都无法再保持人形。看到那个结果之后，我觉得，我的文章还不是能够给人类阅读的东西。所以我来找物实先生学习怎么写小说。接着，明明学习了四个月……明明觉得这次一定没问题……但是我满怀自信写出来的作品，却依然不是能让人阅读的东西。不行，完全不行。如果不重头开始写……不，在那之前，我必须学习更多、更多关于小说的事，不然……” MURASAKI小姐皱着眉头，用食指直直划过原稿的正中央。 那叠稿纸仿佛经过切纸机裁切般，平整地切成两块。 “物实先生。” MURASAKI小姐用仿佛小说登场人物台词的话语，用为了这么做而诞生的人类所述说、不带犹豫的话语，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所必须，非常单刀直入、光明正大地将至高而且正确的问题说出口： “所谓的小说到底是什么？” 这是小说最初的问题。 也是小说最后的问题。 现在的我无法回答。 现在的她也无法回答。 答案目前还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但是我很清楚。 她总有一天会写出来的小说中，将记载着问题的答案。 她总有一天会写出来的小说中，将记载着小说的一切。 因为，那本小说正是—— “全世界最有趣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