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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六章

武器浮生录 伊恩·M·班克斯 8415 2018-03-14
他又一次变年轻了。记忆仍然历历在目。他有时跟那些冻住、彷佛睡着的人们谈论那些,或者在寒冷黑暗的船上游荡,并在那沉默中思索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 被冷冻和唤醒的经验丝毫没有模糊他的记忆力;它们依然敏锐又清晰。他本来但愿他们对冬眠技术的宣称过于乐观,导致大脑起码会丧失点资讯;他暗地期望有所损失,结果还是失望了。暖化恢复的过程带来的外伤与困惑,事实上比起被打晕然后苏醒更少,而被打晕这件事在他过去生命里发生过几次。恢复很平顺、需时较久,而且真的相当让人舒服;老实说那感觉很像一晚好眠之后醒来。 他们在完成医疗检查、宣布他体态良好后,让他独处了几小时。他坐在床上,用条厚重的大毛巾裹着,然后──就像用舌头或手指戳着蛀牙的人,总忍不住去试探那到底痛不痛──他唤起记忆,一一点名昔日与较近期的冒险,希望也许有某处遗落在冰冷的太空之间了。

他的整个过去仍然都在,而曾经错误的一切也是,尽管现在已成为正确的。 那艘船名叫遗落之友号;它的航行将会超过一个世纪。某种方面来说,那是种怜悯;它的外星人拥有者捐赠它来减缓一场可怕战争之后的后遗症。他并不真的值得那个职位,还用了假文件跟假名确保逃生路线。他自愿在航程中途醒来,加入为人类船员,因为他觉得若航行过太空却丝毫没察觉、没欣赏过,也没有望着那虚无的话太丢脸了。没有选择成为船员的则会在星球上施打药剂,失去意识地送到太空,在那里冷冻,然后在另一个星球上醒来。 那对他似乎太不得体了。被当成货物对待。 当他苏醒时,另外两个执勤的人是凯尔跟伊兰斯。伊兰斯本应在船上执勤五个月后,于五年前返回冬眠同胞的行列,不过决定醒着抵达目的地。凯尔在三年前醒来,本来也该在几个月后回去沉睡,由船员轮值单的下一位取代,但伊兰斯跟凯尔开始争论,两人都不想第一个回到静滞的冷冻状态;他们预估再过两年半,这艘庞大、缓慢、寂静又寒冷的船只会掠过遥远的针尖光点,也就是那些恒星。最后他们把他唤醒,因为他是名单的下个人,他们也想换个人聊聊。不过做为某种规则,他只会坐在船员区里,聆听着那两人吵嘴。

“那还得等个五十年呢,”凯尔提醒伊兰斯。 伊兰斯摇晃着一只瓶子。“我可以等。又不是永恒。” 凯尔对着瓶子点头。“你喝那玩意儿会弄挂自己的,还有你吃的其他垃圾。你活不了那么久。你再也不会看到真正的阳光,或者嚐到雨水。你连一年都撑不过,更遑论是五十年了;你应该回去冬眠的。” “那才不是冬眠。” “管你喜欢叫它什么,你应该回去;你应该再一次被冷冻。” “而且那也不是真的冷冻……也并不会冷。”伊兰斯的脸上同时出现厌恶与困惑的神情。 被他们唤醒的那人心想这两人究竟如此争执过几百次了。 “你应该回去你那小又冷的隔间,因为这是你五年前该做的,然后在他们把你唤醒时请他们治疗你的瘾头,”凯尔说。

“船只已经治好我了,”伊兰斯对凯尔说,带着股缓慢且有醉意的尊严。“我正处于优雅的热忱状态中;拉得高尚的优雅。”他一边说,一边掀开瓶盖一饮而尽。 “你会害死你自己的。” “这是我的生活。” “你可能会害死我们全部人;船上的每个人,包括冬眠者。” “船能看好它自己,”伊兰斯叹息,环顾船员会客舱。那是船上唯一肮脏的地方。其余地方都有船只的机器人清扫,但伊兰斯找到办法将船员会客舱从船上的记忆体删掉,好让这地方能看来又棒又脏乱。伊兰斯伸展着,将几个小回收杯从桌上踢开。 “怎么,”凯尔说。“你这样到处乱搞,把船弄坏了怎么办?” “我才没有‘到处乱搞’,”伊兰斯说,小声冷笑着。“我修改了几支基本的家居程式;它不会再对我们说话,让我们保留这里像个住人的地方。就是这样。没有东西会让这艘船跑进一颗恒星里头,或者开始认为自己是人类,纳闷肠胃里的寄生虫是啥。不过你没技术背景,怎么会懂呢。这边的李弗;他可能懂,对吗?”伊兰斯更加伸展些,在肮脏的椅子往下滑,靴子擦过污秽的桌面。“你懂吧,不是吗,戴瑞克?”

“我不知道,”他承认(他回应戴瑞克这个名字,或者是李弗先生,或者像现在就只有李弗)。“我想要是你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就没有太大关系。”伊兰斯露出喜悦的表情。“但反过来说,有很多灾难都是被自认为知道在做啥的人们造成的。” “阿门,”凯尔说,面露胜利,侵略性地倾身靠近伊兰斯。“你看吧?” “如我们的朋友所说,”伊兰斯指出,伸手去拿另一只瓶子。“他并不知道。” “你应该回去跟冬眠者一起,”凯尔说。 “他们才不是在冬眠。” “你现在不应该醒着的;任何时间只能有两个人在。” “那换你回去。” “又还没轮到我。你先醒来的。” 他任由他们继续争执。 有时他会穿上太空装,穿过货舱区的气闸,那里处于真空之中。货舱区构成了船身的大部分,比例超过百分之九十九。船只尾端有个小小的引擎舱,后面是更小的维生舱,然后──位于两者之间──是船上肿胀的区域,里面塞满了活死人。

他走过寒冷、黑暗的走廊,左右转头看着冬眠装置。他们就像是档案柜的抽屉,每个都通往某种很类似棺材的东西。每个端点上都亮着一个小红灯,所以当站在一条缓缓盘旋的走廊里,关上自己的太空装照明,就会看见一整排小而稳定的光点,宝石色的方格在黑暗尽头折叠,宛如某种心智狭窄的神只排列的某种无尽红巨星大道。 他沿路逐渐向上盘旋、远离维生舱,朝着他总认为是船头的方向,经过寂静、黑暗的船身。他通常会走最外侧的走廊,只因这样能观看整艘船的规模。在他往上走时,船只的模拟重力拉扯也渐渐减轻。最后走路就转为一连串滑行的跳跃,撞上天花板总是比任何前进的进展来得容易。棺材抽屉上有手把;他在行走失去效率后就会用它们,将自己拉向船身中部,而那里──在他接近时──会使一整面棺材抽屉墙面变成地板,另一面墙则化为天花板。他站在一个放射性的走廊底下,跳了起来,飘向现在是天花板的地方,放射走廊宛如烟囱般穿过那里。他会抓住一个棺材抽屉的把手,接着用后面的当成梯子,爬上船的中央。

遗落之友号的中央有条电梯井,从居住舱延伸到引擎舱。身处于整艘船的最中心,他会叫电梯来,要是它上次之后没有停在这里的话。 等电梯来了,他又会踏进去,飘在那矮胖、打着黄色灯光的圆柱体里。他会拿出一只笔或一只小手电筒,将它放在电梯车厢正中间,然后就飘在那里,看着摆在那里的笔或手电筒在整艘缓缓旋转的船体中,会不会停在他摆设的位置。 他后来变得非常擅长这样做,而且能花好几小时坐在那里,有时打开太空装照明跟电梯灯光(如果是用笔),有时则关掉(如果用手电筒),凝视那小小的物体,等着证明自己的灵敏胜过耐心,等待──他能对自己承认,换句话说──内心的一部分狂热能够压倒另一者。 要是笔或手电筒最后碰到电梯车厢的墙、地板或天花板,或飘着穿过敞开的门,他就得飘动爬行(朝下),拉着自己然后走回他原本过来的地方。要是笔或手电筒静止在车厢中央,他就可以搭着电梯返回居住舱。


“说嘛,戴瑞克,”伊兰斯说,点燃一根烟管。“你为什么搭上这趟单程旅途,嗯?” “我不想谈。”他打开通风系统,好排掉伊兰斯的药烟。他们正在旋转观景台里,船上能让你直接看见星辰的地方之一。他总会上来这里,打开百叶窗观看恒星缓缓在头上转动。有时他尝试读诗。 伊兰斯也仍会拜访观景台,但凯尔不再这么做了;伊兰斯认定凯尔看着外头的虚无,以及其他太阳的孤寂光点,因此得了思乡病。 “为何不?”伊兰斯说。 他摇摇头,往后靠在沙发上,看着外头的漆黑一片。“那完全不关你的事。” “要是你告诉我原因,我会告诉你我为什么上船,”伊兰斯咧嘴笑,那让他的声音显得幼稚、充满阴谋。 “快滚吧,伊兰斯。” “我的故事很有趣,你会感兴趣的。”

“想也知道,”他叹息。 “不过我不会告诉你,除非你先告诉我。你会错过很多的;呵呵。” “嗯,我可以忍受,”他说。他关闭旋转观景台的灯,直到伊兰斯的脸成为最明亮的事物,在每次抽烟管时映着红光。他在伊兰斯递给他药烟时摇了头。 “你需要释放,我的朋友,”伊兰斯对他说,摊在另一张椅上。“爽一下吧;分享你的问题。” “什么问题?” 他看见伊兰斯的头在黑暗中摇晃。“这艘船没一个人是没问题的,伙伴。这里没有人不是在逃离什么。” “啊;现在你是船上的精神科医师啦?” “嘿,别这样嘛;没有人想回去不是吗?这里没有人会回家去的。我们认识的人一半大概早就死了,等我们到目的地时剩下的也快了。所以要是我们不能再见到相识的人,甚至再也没法看到家,一定有什么该死的重要的理由,而且天杀地坏、天杀地邪恶,让一个人打定决心那样离开。我们都是在逃离某件事,无论是我们造成的,或者因为我们所做所为的自作虐。”

“也许人们只是喜欢旅行。” “狗屎;没人喜欢旅行那么远。” 他耸肩。“随你便。” “噢,戴瑞克,拜托;该死,争论一下嘛。” “我才不信争论有什么用,”他说,望着外头的漆黑(并看见了艘高耸矗立的船,一艘主力舰,层层排列着武装和装甲,于幽暗的光中显得阴暗,但是并未死去)。 “你不相信?”伊兰斯说,真心感到讶异。“狗屎,我还以为我是愤世嫉俗的人呢。” “不是愤世嫉俗,”他平板地说。“我只是觉得人们过度看重争论,因为他们喜欢听自己谈论事情。” “喔,好吧,真是多谢。” “我想是因为那让人安心吧。”他看着星辰转动,犹如夜间突然变得好缓慢的炮弹;飞起,到达顶峰,落下……(然后提醒自己恒星也有可能爆炸,有朝一日。)“大多数人没有准备改变自己的思绪,”他说。“我也觉得他们内心晓得其他人完全一样,而人们争论时会发火的原因之一,是他们理解到自己的借口用光了。”

“借口,是吗?要是那不是愤世嫉俗,那又是啥?”伊兰斯哼了声。 “没错;借口,”他说,带着股伊兰斯认为或许是微微的苦涩。“我强烈怀疑人们相信的事情,通常只是他们直觉认为是正确的;借口,正当理由,你应当会辩护的东西晚点才会出现。那些是信仰里最不重要的部份。所以你才能摧毁他们,赢得争论,证明其他人错了,然而他们仍相信自己最初所做的事。”他看着伊兰斯。“你攻击的是错误的事物。” “所以要是他没有沉溺于这种毫无用处的……争论这玩意儿,你的建议一个人该怎么办,教授?” “学习不同意,”他说。“或是搏斗。” “搏斗?” 他耸肩。“不然还剩什么?” “谈判呢?” “谈判是达成结论的办法;我在说的是结论的种类。” “而结论基本上就是不同意或搏斗?” “要是有结论产生的话。” 伊兰斯沉默了一阵子,抽着烟管直到红光褪去,接着开口:“你有过军事背景,对吗,嗯?” 他坐着观看星辰。最后他把头转过来看着伊兰斯。“我觉得战争都给了我们军事背景,你不也是吗?” “哼嗯,”伊兰斯说。两人打量着缓缓划过的星空。 有两次在冬眠船的深处,他差点杀死某个人。其中一次是别人。 他停在长而盘旋的外侧走廊,那里是前往船身中部的半路上,他开始感觉脚变得非常轻,脸也因为减轻的引力和正常的血压效果而些微胀红。他过去从没有意图查看任何冬眠者──事实是,他除了最抽象的程度外对他们根本没有多想──但突然感觉想看看比红灯更多的东西。他停在一个棺材抽屉前。 在他自愿担任船员后,他被教导怎么操作它们,而且在被唤醒不久后又敷衍地跑了一次程序。他关掉太空装照明,掀开抽屉的控制板,然后小心地──用一根粗而覆着手套的手指──输入伊兰斯说会关闭船只监视系统的密码。一个小蓝灯亮起来。红灯稳定地亮着;要是它开始闪动,船就晓得有事情不对劲了。 他打开柜子,将整个装置抽出来。 他看着女子的姓名,那印在绑在头部组件上的塑胶带上。反正不是他认识的人,他心想。他打开内层盖子。 他看着女子平静、死寂苍白的脸。他的灯光映在覆盖她的卷曲塑料布上,就像你在商店能买到的那种。管线从她的鼻子跟嘴巴延伸出去到别处。一只小萤幕在她绑起来的头发上面闪动,就在头部组件上。他继续看着;以一个几乎完全死亡的人而言,她体态似乎很好。她的手在身着的纸质上衣胸前交错。他看着她的指甲,那一如伊兰斯所说的;相当长,不过他看过有人的指甲更长。 他再次看着控制面板,输入另一个密码。整个控制板的光线闪动,红灯没有改变,不过其余一切都在动着。他打开头部组件上一个小小的红绿色门。里头有一小团看来是纤细的绿色电线,包着一个冰蓝色的方块。旁边的一个隔间里有个盖住的开关。他推开外罩,将手放在开关上。 他握着那小小的蓝色方块,那是女子脑部模式的备份点。那能轻而易举地被捏碎。他放在那小开关的另一只手则能切断她的性命。 他想着自己会不会这么做,等了一会儿,彷佛期待自己脑袋的某部份会控制住他。他有几次感觉有冲动要扳动开关,而且下一刻便能这么做,但每次都压抑了下去;他感觉手指停在那儿,看着那小方块躺在保护箱中。他想着那有多了不起,同时又多么诡异,整个人类心智的一切能装在如此小的东西里。接着他想到人脑其实没比那蓝色小方块大上多少,而且使用了古老得多的资源跟科技,所以结果也就没那么惊人了(而且仍让他感觉难过)。 他再度将女子锁回低温睡眠里,继续朝向船只中央缓缓漫步。
“我啥故事都不知道。” “每个人都知道点故事,”凯尔对他说。 “我不知道。没有合适的故事。” “什么又是‘合适’的故事?”凯尔冷笑。他们坐在船员会客舱里,被他们制造的残迹所围绕。 他耸肩。“有趣的。人们会想听的。” “人们想听不同的事。一个人认为是合适的故事可能不见得会让人喜欢。” “嗯,我只能说我认为是合适的故事,但我一个也没有。至少没有我想说的故事。”他冷酷地对凯尔咧笑。 “啊;那不一样,”凯尔点头。 “正是。” “嗯,那么告诉我你相信些什么,”凯尔说,倾身靠近他。 “为什么?” “为何不?因为我问了,告诉我吧。” “不要。” “别这么顽固嘛。我们是船上跟方圆几十亿公里内仅有的三个人;你还能跟谁交谈?” “没有东西。” “完全正确。没有东西也没有人。”凯尔露出愉快的表情。 “不;我是说那是我相信的事。什么也不信。” “完全不信?” 他点点头。凯尔靠回去,沉思地点头。“他们一定伤得你很深。” “谁?” “某个将你相信的事物夺走的人。” 他缓缓摇头。“没有人夺走我任何东西,”他说。凯尔沉默了一阵子,于是他叹息,说:“那么凯尔,你又相信什么?”凯尔看着盖住会客舱几乎一整面墙的空白萤幕。 “除了‘没有东西’以外的东西。” “任何有名字的都不算‘没有东西’,”他说。 “我相信我们周遭的一切,”凯尔说,双臂交叠,往后靠在椅子上。“我相信你能从旋转观景台看到的事物,还有萤幕打开时上面的东西,尽管你看到的东西并不是唯一我认为我所相信的种类。” “简单点说,凯尔,”他说。 “虚无,”凯尔说,一闪而过紧张不安的笑。“我相信虚无。” 他大笑。“那跟没有东西够接近了。” “不太算,”凯尔说。 “我们大多人这么觉得。” “让我告诉你另一个故事。” “一定要吗?” “和你必须聆听一样重要。” “是啊……好吧。能打发时间的任何事都好。” "故事是这样的。附带一提,这是真实故事,不过那无关紧要。有一个地方,他们非常重视存在或者不存在的灵魂。许多人,整个学校、学院、大学、城市甚至国家将他们几乎所有的时间投注在这件事跟相关议题的研究和争辩上。 "大约一千年前,一位睿智的哲学家国王被认为是那世界上最有智慧的人,他宣布人们花了太多时间讨论这些事,所以要是可以决定的话,该将他们的精力追求更实务、能造福所有人的事情上。所以他要就此永远中止争论。 "他召唤世界每个角落最睿智的男男女女,用上所有已知的说服办法讨论这个提议。 "那花了好几年才让每个人愿意参与,而后续的争辩、论文、传单、书籍、阴谋,甚至打斗跟谋杀又花了更久的时间进行。 "哲学家国王在这些年里前往山区独处,清空一切思绪,希望能让自己能在争论过程结束、最终的裁决被宣布后可以回去。 "好几年后他们派人去找国王,他也感觉准备好倾听所有人,看他们对灵魂的存在性有什么话说。等他们都说完了以后,国王就离开去思考。 "一年后,国王宣布他有了决定。他说答案没有大家以为的那么简单,所以他会出版一套书,分成几大册好解释那个答案。国王设立了两家出版社,每家都出版了本巨大又篇幅惊人的书。其中一本不断重复着‘灵魂存在;灵魂不存在’,而另一本重复的句子则是‘灵魂不存在;灵魂存在’,样式一模一样。我也该补充,以该王国的语言而言,每个句子的字数都相同,甚至字母的数目也是。国王确保那些书同时开始跟结束印刷,在同样的时间出版,印行的数量也相同。两家出版社之于彼此都没有显着的优越或资深性。 "人们翻查各册寻找线索;一个不曾反覆的句子,深藏在各册之中,有个句子或一个字母被遗漏甚至改过,但一无所获。他们转向国王本人,但他发誓保持沉默,束缚自己的双手不再写作。他仍然会对关于统治王国的问题回以点头或摇头,但对那两大册的主题不会,对灵魂究竟存不存在也不会。国王丝毫没透露任何迹象。 "愤怒的争执声浪涌起,许多书也被写出来;新的教派产生。然后在那两册出版的两年后,另外两册问世了,这次出版过那册以‘灵魂不存在’开头的出版社,新一册从‘灵魂存在’这句开始;另一家也照办,所以他们的书从‘灵魂不存在’起头。这于是成了个模式。 "国王活到非常高龄,见证了数十册那些书的出版。等到他在床上临终时,宫廷哲学家把那本书的印刷本摆在床的两边,希望国王的头会在死去那刻偏向一边,好代表对应的那册的第一句话是他真正的结论……但他过世时头直挺挺地躺在枕头上,眼皮下的眼睛也瞪着正前方。 “那是一千年前的事了,”凯尔说。“那些书仍然在出版;它们成了整个工业,整个哲学和无止尽的争论来源──” “这故事有结尾吗?”他问,举起一只手。 “没有,”凯尔自鸣得意地微笑。“没有结尾。但那就是重点。” 他摇摇头,起身离开船员会客舱。 “但只因为某件事没有结尾,”凯尔叫道。“并不表示它没有……”那人于走廊外关上电梯门;凯尔从椅子上冲过去,看着电梯指示器升高到船只中央。“……没有结论,”凯尔安静地说。 他被唤醒的将近半年后,他险些害死了自己。 那时他在电梯车厢里,看着他留在车厢中央的手电筒缓缓转动。他让手电筒的开关开着,关闭了其他照明。他看着小小的光点在车厢环形的舱壁上移动,慢得像钟表。 他想起斯达伯林德号的搜索灯光,心想他们与它的距离究竟有多远了。在这么远的地方,那颗太阳一定比太空中看到的探照灯更弱。 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想要拿下头盔,结果仍选择这样做。 他停住。要在真空里打开太空装的程序相当复杂。他晓得每个步骤,但那得花上不少时间。他看着手电筒在电梯墙上打出的光亮,就在他的头不远处。白色光点随着手电筒旋转而越来越靠近。他准备开始将头盔脱下,但要是光线照上他的眼睛──不对,他的脸,或是头的任何部分──他就会住手,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回去。不然的话,倘若光线没来得及探上他的脸,他就会拿下头盔并且死去。 他奢侈地放纵自己被回忆淹没,双手缓缓开始一连串程序,除非被中止,不然头盔就会因空气压力而从他肩上猛地脱离。 斯达伯林德号,困在岩石里的巨大金属战舰(还有艘石船,困在水里的一栋建筑),以及那两位姐妹;妲肯丝、丽芙叶塔(他也当然晓得他这时诉说她们的名字,或者像是她们名字的自语,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现在使用的名字)。还有扎卡维,还有伊勒西欧摩,可怕的伊勒西欧摩,制椅者伊勒西欧摩…… 太空装发出哔声,尝试警告他在做的事非常危险。光点距离他的头只有几公分。 扎卡维;他试着问自己那名字对他有何意义。那对所有人有什么意义?问所有家乡的人吧;那名字对你们有啥意义?紧接在余波之后,也许是战争吧;要是你的记忆够长久,那就是个大家族;要是你晓得故事,那则是某种形式的悲剧。 他又看见了椅子,又小又白。他闭上双眼,嚐到喉咙里的苦涩。 他睁开眼。还有三个最后的夹钳,以及很快地一扭……他看着光点。那已经看不见,离他的头盔好近,离他的头好近。他解开最后三个夹钳的第一个。头盔发出细微的嘶声,几乎听不出来。 死亡,他想着,看见女孩苍白的脸。他解开第二个夹钳。嘶声更大声了。 一阵光亮感出现在头盔旁边,光线将从那里闪耀。 金属战舰,石头船舰,还有那张非传统的椅子。他感到泪水从眼睛渗出,而一只手──没有准备解开头盔第三道夹钳的手──移到了胸膛上。在太空装许多合成层之下,在内衣的织料底下,他心脏的上方正好有块小小的皱摺;那疤痕已经有二十年,或者七十年,全看你怎么衡量时间。 手电筒转动,正好在最后的夹钳能被解开前,光线掠过太空装内缘,即将照在他的脸上,接着光线一闪熄灭了。 他瞪着。那儿几乎变成全黑。车厢外头流入一丝光线;最微弱的红色灯光,由所有近乎死亡的人们和无言看守的装备所产生。 熄灭。手电筒灭了,电池耗尽或者只是故障,但那没差别了。它灭掉了。它没能照上他的脸。太空装再次发出哔声,忧郁地压过泄出空气的嘶声。 他低头看去,看着盖在胸前的手。 他回头看着手电筒应该还在的地方,在船身中央的电梯车厢中间,在这趟旅程的中点,却看也看不见。 我现在要怎么死去?他心想。 最后他确实回去冬眠了,那是在一年以后。伊兰斯跟凯尔,尽管看来像是默契绝佳的一对,却因性偏好不同而永远疏离,在他离开时仍然继续争执着。 他来到另一个低科技的战争,学会飞行(因为他晓得飞机总能赢过战舰),在那些其实是相互碰撞的平坦冰山的白色岛屿上空的严寒漩涡里飞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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