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八章 《满床笏》的续集《麦克白》——元和宫变是一场家变
元稹是李宥最喜爱的诗人。在他笔下,皇子皇孙和深宫老去的红颜一样,是被命运遗弃在宫廷的可怜人,注定要在世间最华丽的地方等待最黯淡的死亡。李宥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也许要做点什么,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悲剧。
让我们来听一段唱词:“金乌东升玉兔坠,景阳钟三响把王催……”
戏剧舞台的错彩流金,还有古老唱腔,流动着历史的迷离感。悠悠然的西皮流水里,我们再换个角度,把李纯(唐宪宗)之死和台前幕后的悲喜人生、前因后果说一遍。
红氍毹上,七子八婿齐聚一堂,为郭子仪贺寿。儿媳昇平公主自恃身份高贵,在寿筵上乱摆谱,把丈夫郭暧惹恼了。筵席散后,小夫妻房中口角。郭暧一气之下,借酒壮胆,打了昇平公主。娇生惯养的公主哪里肯罢休,连夜进宫告御状。消息传到郭子仪耳中。他连忙缚子请罪,跪倒在宫门外。没想到,唐代宗(李豫)宽恕了郭暧,教育了公主,安抚了老臣——一出《打金枝》,包含了豪门辛秘、伦理意味、一波三折的情节和大团圆式的尾声。桃红配葱绿般俗不可耐的大结局呀,有中国人全部人生幸福。所以,它久演不衰。
这出戏有另一个更喜庆的名字《满床笏》。有时候,人们干脆把它叫作《富贵寿考》。因它写尽了烈火油烹、鲜花着锦的鼎盛家运。
第二十九回描写贾府到清虚观打醮。一个程序是神前拈戏。抽签的结果,第一出是《斩白蛇》,写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义,最终问鼎的故事。第二出就是这《满床笏》。可惜,跟在后面的第三出是《南柯梦》。淳于棼梦游大槐安国,由极富极贵到家破势败,最后春梦乍醒,两手空空——连缀的三出戏,勾勒出由草莽到富贵,再盛极而衰的抛物线轨迹。听了这戏目后,贾母沉默了。谁说“颓运方至,变故渐多,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凭借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性所特有的直觉,享福人贾母不也意会到戏文后面所隐藏的全部命运意味。
当《满床笏》锣鼓渐歇,笙歌消散,昇平公主与郭暧的女儿郭氏娉娉袅袅,走上了舞台。
郭氏出阁的时候,丈夫李纯(唐宪宗)年方十六,还是广陵王。这门婚姻藏着那么一点不和谐。李纯是唐德宗(李适)长孙、唐代宗的曾孙。郭氏的母亲昇平公主却是唐代宗的女儿,与唐德宗分属兄妹。从这一层血缘上讲,郭氏嫁给了从侄儿。那年,李纯已有了两个儿子:长子李宁,次子李宽。不过,两个孩子的生母都是身份低微的宫人。
三年后,这对少年夫妻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李宥(唐穆宗)。
今天,我们重翻那段历史的时候,不难发现:李宥柔弱、无能,年纪轻轻就风眩就床,缠绵病榻。无论体、魄,他都让精力过人的父亲失望。有人归咎于李纯和郭氏的不伦婚姻。其实,放眼上下三百年,我们是不难发现这样一个事实,灵与肉的孱弱之于入住长安后的李唐皇室,一如血友病之于数个世纪后的欧洲诸王族。我们在唐高祖(李渊)身上见过;在唐高宗(李治)和他的儿子们身上,更为明显;还有唐肃宗(李亨)、唐代宗……一直到唐顺宗(李诵)。他们的形象病态苍白。倒是李纯,还有他所极力效仿的唐太宗(李世民)、唐玄宗(李隆基)可以划入另类,是那些和峥嵘岁月联系在一起的名字。他们的刚猛有为,仿佛某种隐性基因的性状,在家族里隔(三或四)代遗传——也许李纯已了解到儿子的无能,就象大多数人在几年后所了解的那样。
李纯死后,服丧的李宥漫不经心,御临丹凤门楼,大摆乐舞和杂戏,在欢歌笑语中沉醉。谁会想到,父亲尸骨未寒,还摆放在太极宫清冷的大殿上。与冷淡的父子关系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儿子对母亲却怀有深深的眷恋。每月望朔,李宥都不忘亲临郭氏居住的兴庆宫,行晨昏定省之礼。
把李宥的恋母和仇父联系起来,我们很容易联想到俄底浦斯。
在古老的希腊传说中,拉伊俄斯受到神渝警告:他的亲生骨肉长大后,会危及他的王位与生命。惊惶的底比斯国王偷偷找来一个猎人,让他偷偷杀死这个婴儿。可猎人动了恻隐之心,悄悄把婴儿丢弃在荒野。多年以后,拉伊俄斯在路上与一个年轻人为了点细故争斗起来。这位名叫俄底浦斯的年轻人杀了他。底比斯人推举俄底浦斯为新的国王。他的王后,就是拉伊俄斯的遗孀。从此,瘟疫和饥荒在底比斯大地上游荡。苦不堪言的底比斯人又一次想到了神。这一次,全知全能的神告诉他们:俄底浦斯就是当年的弃婴。在无意中,儿子犯下了杀父娶母的罪行,引来了苍天的愤怒。痛苦的俄底浦斯自抉双眼,离开底比斯,四处流浪……
弗洛依德从索福克勒斯的这出经典悲剧中汲取灵感,将以本能冲动力为核心的一种恋母仇父称作“俄底浦斯情结”。随着年龄增长,俄底浦斯情结会逐渐被压抑、克服。只有在某些个体上,它会病态发展。病态俄底浦斯情结患者多钟情于年纪比自己大的异性。这让我心头一跳:记忆中,李宥曾在外命妇身上,找寻一种难以启齿的快乐。
我们可不可以下结论:元和宫变就是索福克勒斯悲剧的中国版本?
我不太肯定。弗洛依德的心理分析方法依赖于尽可能丰富、真实并且是晦密的细节。这正是有着诸多避讳的中国史书无法提供的。文字的过分简陋,使我们无法运用精神分析工具,来解析李宥不醒的恶梦,还有醒后梦魇般的生活。
比起廋藏在灵魂底层的俄底浦斯情结,利害关系似乎更具有解释力。在我看来,记载元和宫变那一页纸张的反面,写着莎士比亚的《麦克白》,而不是索福克勒斯的《俄底浦斯》。
我在前面说过,史书对元和宫变着墨不多。我们无从想象它的细节,更谈不上真切地体会悲伤氛围。《麦克白》也许可以弥补这个缺憾。
我愿意静静地坐在书桌前,一页一页地翻阅莎翁的剧本。我甚至幻想有一天,坐在舞台下,欣赏中国人在唐朝的舞台背景中,把这出经典戏剧重新演绎一遍。
如果你对元和宫变缺乏感性的认识,那就和我一样,把《麦克白》从头读起。在我看来,《麦克白》就是一部改写过的元和宫变。它戏剧张力又正好是新、旧唐书所缺少的。中国史书的遮遮掩掩,使我们无从了解李宥的内心活动。但是,麦克白的饰演者把一个弑君者的恐慌与虚弱演绎得淋漓尽致,使我们可以在一个很近很近的距离来观察弑君者。借用这出西方的经典戏剧,让我把元和宫变的细节一一地补上。
悲剧揭幕于元和四年。那一年,李纯册封长子邓王李宁为太子。
遂王李宥默然地看着长兄搬进东宫。年轻的他第一次品尝到了失意的滋味。就在几天前,李宥还天真地以为,凭借母亲的原配身份和显赫家世,自己能顺利成为帝国的储君。可是,一道册封李宁为太子的诏书把他从梦中惊醒。李宥步履蹒跚地,回到自己的院落。
整个长安城就是一个院落,一个由大小院落组成的封闭院落。如白居易所说,“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如今,构建起长安的脉络不再是沟通南北的路,而是阡陌纵横的墙。一堵墙就是千重万重山。被分割出来的院落看上去面目划一。分不清,辨不明。可又是各有各的风格,让人摸不着门槛,不得门径而入,油然而生“侯门一入深似海”的感触来——长安的院落是一个又一个的矩形。大的套着小的;小的集合成大的;在大大小小的院落外还套着更大的,坊墙纵横交错,分出长安的坊和市;畦分棋布的坊外面,围着属于整个长安的墙,实实在在地圈起了一个王朝的心。
十六宅是万千院落中很特别的一个。那里蛰居这唐代诸王。李宥的院落是十六宅中的一小格。
当年,还是临淄王的唐玄宗出入长安,结交豪杰,显露峥嵘于变幻的风云中。登上皇位后,他却比任何人更害怕子孙也仿效他的故智。在安国寺东附苑城,唐玄宗划出了一片地,建起十六宅,把十个儿子锁进深院。后来又有六王就封入宅。皇子们曾是何等风流:在万里江山驰骋、玄武门下弯弓,围攻过大明宫、杀死过武家和韦家的阴险人物……现在,他们却被禁锢在长安城东北角不大的一片地方。手举银船杯,高喊“曾祖天子、祖天子”的豪迈渐渐成为传说。这片被称为十六宅的院落楼台逶迤,飞檐相接。毗邻的东城墙有两层,中间的夹道静谧无人。经过狭长的夹道,皇子们不用假道长安闹市,就可以进出大明宫,向父皇请安。
面对他们,皇帝的心情是复杂的。很多的皇子意味着很多选择和希望,可同时意味很多的纷扰和威胁。朱门深锁的十六宅为这对矛盾提供了折衷方案:它使众多的皇子有了栖身之所,同时又用禁锢来消除他们的威胁——这就决定了十六宅生活的基本形态。
十六宅的生活是安逸的,也很平淡,甚至是边缘化的,尽管大明宫就在不远的地方。除了那沟壑般的夹道外,就只有壁垒森严的高墙来为连天的屋宇断行、断句,一笔一划,很认真地割裂了连绵起伏的屋脊瓦楞,还有密密匝匝的瓦甃。如果能揭开连云华第的屋顶,俯瞰十六宅,我们将看到一个蚁穴一样的空间。每个院落,甚至每个房间、每个角落都是雷同的。如蚁的人在里面忙碌着,周而复始,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忙碌。生活就剩下一无目的的消磨。白纸一样没有内容的生活,就是李宥在十六宅里的苍凉年月——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很快就要满十六岁了。
“心都要老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
李宥站在门前石阶上,呆呆地看着院落上方的一方。“细雨轻寒花落时”,檐下双飞的燕子牵引着忧郁的目光,飞向龙首原上的嵯峨宫阙。李宥突然意识到,自己离大明宫是如此近切,又是如此遥远。长长地太息了一声,他带着无限落寞的表情转回房内,沮丧地跌坐在榻上:这又将是一个难捱的漫长白昼。
李宥的眼前晃动着古行宫里白头宫女的身影。她们日复一日,枯坐在布满苔色与蛛丝的清冷角落,絮絮叨叨地聊着盛唐的旖旎风情。肮脏的裙裾、枯槁的脸庞,还有慢慢褪色的记忆。《上阳白发人》的诗句在空洞洞的心底响起:
就在这时候,李宥的心仿佛被什么触动了一下,一点声音?不可捉摸的声音,细碎到难以辨认。他带着狐疑的表情,抬起头来,看了看身边的人。眉黛唇朱的侍女紧紧抿着樱唇,表情漠然地盯着垂地的帷幕发呆,没有一点窃窃私语的迹象。
也许是听错了,要不就是耳鸣。李宥不无悻悻地想,难道自己未老先衰了?就在这时,如雨如滴的声音又一次触动了耳膜。目光还没有离开侍女的红唇。他很肯定,不是她们在絮叨。相反,她们吹气如兰,依然妨碍了李宥倾听那神秘的声音。李宥挥了挥手,要侍女们离开。
当艳丽衣角在门口一晃后消失,玉扃又重新掩上。李宥从榻上一跃而起,在空旷的殿内找寻声音的来源。每一道帷幕后面空空如也,矮橱里藏不了人,房梁上除了尘埃什么也没有,连结网的蜘蛛也不曾见。李宥疑惑地停下了自己逡巡的脚步。步声停止的时候,柔糯的声音又一次传来。是三个声音。是的,李宥很肯定。象女巫一样柔媚而充满诱惑力的声音在耳畔次第回响——
第一个声音对他说:“祝福你,遂王殿下!”
第二个声音对他说:“祝福你,太子殿下!”
第三个声音则说:“祝福你,未来的君王!”
那是只有李宥才能听见的声音。在独处的寂寥时分,他听到如鬼如巫的祝福。它来自内心的最深处,来自他的血液。在那片邪恶的血色森林里,苏格兰大将麦克白和女巫们偶然邂逅。李宥没有去过那阴沉沉的血色森林。可在任何一个角落里,他都能听见来自自己血液的诱惑。蛛网一样密布的血管,就是一片隐藏着欲望之巫的血色森林。可李宥只能理解第一个祝福。没错,他就是遂王,十六宅诸王中的寻常一位。
第二个祝福让他困惑不已。他伸出手掌,惴惴然地按住自己狂跳的心脏:是在说我么?我还有机会当上太子……
机会真的还有。那时阳光依旧,却注定跟着一连串落雨的天。
苍天并不眷顾“词尚经雅,动皆中礼”的皇长子李宁。册立太子的仪式最初选在孟夏季节进行——那是长安一年中最明媚的时节了:九城沁绿;肥厚的叶掌撑出层层叠叠的生意,将翳然气象掩盖得一点不露;仕女们心情愉快地往来于青鸦鸦的季节里,笑着、闹着、揣摩着盛典的每一个细节,并在若干年后把每一个细节都羼入她们青涩的回忆——不带有灰黑的情景在记忆中已越来越少了。然而,在不期而至的缠绵雨水里,什么都湿透了。在随后数月内,铅灰的雨云封锁着帝京的天空。仪式推迟到孟秋,又因同样的原因推迟到十月。
这时已到颓废的冬天。经过了长逾六个月的宕延,从上到下,包括李纯本人都是带着应付的心态,在如期而至的凛冽寒风中履行完繁琐的仪式。
让人厌倦的雨,暗示了苍天的旨意。两年又两个月后,李宁薨殁了。国典中没有太子丧仪,权摄太常博士的国子司业自创了一套繁琐的仪注。隆重得异乎寻常的葬礼寄托了李纯的丧子之痛,还是哀悼他自己的身不由己,就不得而知了。葬礼也意味着,角逐在李宁的两个弟弟之间展开了。
李纯又面临着一次新的选择。
“母以子贵”和“子以母贵”是法则的两面。李宽的生母只是掖庭宫内一个甚至连姓氏都不为人所知晓的宫女。她低微身份是李宽入主东宫的巨大障碍。郭氏就不同了。任何一本史书在提到她的时候,都不忘强调门第。
郭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高第士族。安史之乱前,郭子仪不过是北疆众将中的寻常一员。如果没有翻天覆地的大动乱,他很快就要无荣无辱地结束戎马生涯。可是,渔阳鼙鼓改变了这一切。东北的精锐叛乱了,西北的精锐在潼关前几乎覆没,朔方军成了王朝硕果仅存的擎天柱石。在一个天翻地覆的时代,他们的统帅郭子仪扮演了挽狂澜于既倒的伟大角色,也给自己的家族带来了《满床笏》的全盛光景。
可是,李纯不喜欢郭氏。
立李宁为太子的时候,李纯的表面理由是立嫡以长。蕴藏的一句潜台词是:在后宫中,贵妃郭氏没有什么特殊地位。她的儿子遂王李宥不能“子凭母贵”。为什么郭氏以原配身份,却始终无法晋位为后呢?新、旧唐书告诉我们,李纯好色。他担心郭氏利用中宫的权威,钳掣自己征歌选色、寻欢作乐——这至少是片面的。象李纯这样一位强势人物,小心提防着在自己的后宫出现同样强势的女性。
一百多年前,太白金星昼现长安。懦弱的儿子们,谁都没有能阻止武则天(武照)从垂帘听政到君临天下。李纯若有所思地看着精明的郭氏和无能的李宥,这样一对母子会重演百余年前那一段“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的不堪往事么?选择这样一位皇后,选择这样一位太子,无疑是把王朝的命运又一次交给上苍。
今天,李纯抬头仰望苍穹,想看看象征“女主天下”的星象是否又在天幕下隐约可见。可他只看见满天星斗。不称职的钦天监连一个适合册立太子时间都找不准,又怎能指望他们象李淳风一样领悟上天的安排。徨彷的李纯勉强同意立李宥为太子。
“祝福你,太子殿下!”第二个祝福已经被验证了。踏入东宫的那一瞬间,李宥开始相信来自血液的预言。在内心里,他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回味那第三个祝福:“祝福你,未来的君王!”
就象麦克白的台词所说的那样:“这好比是美妙的开场白,接下去就是帝王登场的正戏了。”李宥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坐上含元殿正中央的那个座位。
李宥成为太子后,郭氏没有能如人们所预料的,晋位皇后。也许是李宥本人的无能和懦弱带累生母无法正位中宫——因为郭氏成为皇后,将(在宽泛的意义上)赋与李宥嫡子身份,从而使父亲必须服从古老而权威的“嫡子继承制”,失去重新选择的机会。也有可能是郭氏的强势使丈夫心存疑虑,生怕自己身后会重现太阿倒持于外戚的局面,才不愿让软弱的李宥承继大统。究竟李纯是出于何种考虑,现在我们说不清了。但是,有一点是清楚的:郭氏母子的命运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忧心忡忡的李宥秘密找到了他的母舅司农卿郭钊。
我们知道,在麦克白的背后,是他的妻子。李宥身后也有一个女性存在。那就是母亲。当麦克白夫人从丈夫的信上了解到女巫的预言后,她的心激动起来了。男性被推到了前台,而两个女性才是事件的决定性力量。郭氏借兄长郭钊之口告诉儿子:“殿下但尽孝谨以俟之,勿恤其他。”
这句话在我看来,和麦克白夫人口中那几句台词意思雷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