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九章 象野枭那样沉默——元和宫变的第六种诠释
我们可以想象,扫平河北藩镇后,李纯必将回马西进,剑指平分西域的回鹘与吐蕃。《旧唐书·李愬传》中也记载,李愬在风雪蔡州城,平定淮西后被调到长安以西,担任凤翔陇右节度使。名将西调,就是为了收复陇右故地。可惜,李愬还没有动身,东方就传来平卢节度使李师道抗命的消息。李愬改授武宁军节度使,率徐州精锐,北上淄、青平叛。收复陇右的计划就此搁浅,一搁就是几十年。
在霸气十足的李纯眼中,黄河下游那几个强大藩镇早是囊中之物,在黄河上游对回鹘、吐蕃取得决定性胜利,也是指顾间的事。几十年后,当唐朝趁着回鹘、吐蕃衰亡之机用兵西北时,李纯的儿子没有忘记父亲。他下诏称,规复河、湟是李纯遗愿,并为父亲(以及祖父)上尊崇谥号,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正因为李纯在河湟,乃至整个西北地区总体战略构想的主题是积极的,才对回鹘请婚持消极态度——在他看来,与回鹘联姻,对大唐经营西北没有好处,相反,还束缚了他的手脚。也许,伊难珠来到长安,正提醒了胸衾博大的李纯将目光从淮西、从河朔收回,徐徐投向广袤无垠的西北。那里有肥马长草,有碛日瀚海,有贞观遗风、开元霸业在等他去追寻……
听说李纯拒绝了他的求婚后,新可汗向边境派出铁骑,炫耀武力。可区区三千人马,岂能改变一代雄主的鸿鹄之志?
在大臣们高谈“古之和亲,有五利而日无千金之费”的时候,李纯却突然问了一个看起来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近来听说有一位大臣擅长诗歌,但姓氏很少见,不知是谁?
有人回答是包子虚,也有人说是冷朝阳。可李纯一直在摇了摇头。见宰相们没有头绪,他吟诵出“千金未必能移姓,一诺从来许杀身”的诗句。宰相们恍然大悟。
这是一段脍炙人口的佳话。相传在一个月夜,管桂观察使李夔倘徉于庭院中。当徐徐晚风送来隔墙的吟诗声,他停下了脚步,聆听起来。细细品味之下,李夔不禁暗暗称奇。寻人一问,才知道吟诗之人名叫戎昱。李夔当即下书,礼聘这个落魄书生为幕僚。几年后,戎昱春风得意,摇身成了一名风度翩翩的少年进士。李夔(一说是湖南观察使崔瓘)有意将膝下如花娇女许配给他。不过,他唯一不满意的地方是戎昱的姓氏——“戎”姓会让人想起西戎、犬戎。于是,李夔托人委婉地转告戎昱,如果改换姓氏,他愿意将爱女下嫁。戎昱听后,濡墨挥毫,写下了这句诗。
在商议和亲的延英会议上,李纯怎么突然问起一位去世多年的诗人?大臣们有些摸不着头绪。这时,李纯背诵起另外一首诗:
翻开《唐国史补》的时候,我看见它是这样描写元和中兴时的大臣:这个时代“有杜邠公(杜黄裳)之器量,郑少保(郑余庆)之清俭,郑武阳(郑絪)之精粹,李安邑(李吉甫)之智计,裴中书(裴垍)之秉持,李仆射(李绛)之强贞,韦河南(韦贯之)之坚正,裴晋公(裴度)之宏达……”寥寥几笔,刻画出了一幅生气勃勃的士大夫群像。
那么,在元和宫变,在郭氏母子与李纯(唐宪宗)的恩怨纠葛中,道貌岸然的大臣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元和四年,翰林学士李绛一道请立皇储的奏章,牵出了元和宫变的线索。李纯选择了长子李宁,选择了一个大臣们很难抗辩的理由:立嫡以长。可李宁两年后薨殁,皇储人选再次成为朝野关注的焦点。这一回,大臣们抬出了“子以母贵”的法则。种种迹象表明,李宥入东宫,不过是他父亲迫于朝臣压力而采取的过渡性措施:
第一个迹象,李纯诏命翰林学士崔群代澧王草拟一道让表。这暗示了年长的李宽具有某种优先权。大臣对文字天生敏感,更何况这绝非单纯的文字问题。当年,太平长公主就试图利用唐睿宗(李旦)长子李成器的优先权,来动摇唐玄宗(李隆基)的地位。前事不远,崔群直截了当地说:嫡子李宥入东宫天经地义,不存在李宽让不让的问题。他的话很能代表大臣的观点,不过理由略嫌牵强:严格说来李宥可不算嫡子。因为——
第二个迹象,郭氏没能正位中宫。李宥成为太子后,郭氏母以子贵、晋位皇后原是顺理成章。但李纯一直有意地遗忘了这件事。他心里清楚,郭氏主馔中宫后,自己再不会有重择太子的机会。大臣也很清楚。元和八年十月,群臣联名三上奏表,要求册后,锲而不舍地向天子施压。事态几乎演化为政潮。李纯终于不能装聋作哑了。可他借口“岁犯甲午”,近乎赌气地宕延册封皇后的时间。隐藏在宫闱帘幕后的琴瑟不调,在阳光下暴露无遗——这已经大大抵销了册立太子的政治意义。
第三个迹象是吐突承璀回到长安,重任左军中尉。因“孙俦行贿案”,他于元和六年冬被谪到淮南。李宥入主东宫,他没有什么功劳。拥立太子中出力最多的李绛、崔群等,又正是他的死敌。出身东宫小黄门的吐突承璀是永贞内禅的亲历者,并因此成为李纯身边的宠臣。他深知自己错过了什么。为了扭转这一不利局面,吐突承璀决定支持没有背景的澧王李宽,对现有格局来一个大翻盘。如果凭借一己之力扳倒太子,为李宽夺取帝位,吐突承璀会赢得整个未来。这个权阉的回归,让东宫之争静水微澜。
让人担心的迹象也许还包括,李纯突然将太子侍读韦绶撵出长安,到遥远的虔州任刺史。据说,他对李宥过分亲密,经常用美酒佳肴来招待太子。对这种手腕,熟稔宫廷政治的人并不陌生——借口很琐碎的事情来处分东宫属官和太子亲信,是皇帝警告太子、压制东宫的通用模式。有时,那还是更换太子的雨前山风。
所有迹象,传递出一个很清楚的讯息:太子李宥的地位并不稳固。
听到这样的迅息后,许多被遏制的势力苏醒了,驿动着,伸出他们的触角,品味着空气中暧昧的味道。
谁也不知道,在吐突承璀不懈的劝谏下,李纯是否会幡然变计,废立太子;谁也不知道控制着半数神策军的吐突承璀是否安排下了伏笔,来掀起宫闱的狂波巨浪。李纯服药病倒,使事态骤然紧张,几乎要到图穷匕现的那一刻,一度非常活跃的大臣们却发现局面不再他们的掌控下。他们很久没有看到天子了。西汉初年,汉高祖卧病才不过数日,大将樊哙就敢“排闼直入”,生怕宦官借天子病重上下其手,操纵政局。可大臣不是屠夫出身的樊哙。他们缺少草莽英雄的率直。
宫禁就象一道篱墙,横亘在大臣面前。这篱墙后面是很多很多美丽聪慧的女孩。她们是姝丽的花草,遍植深宫的每一个角落,希冀着无数寂寞难捱的昼夜终能换来一夕的雨露,却总在落寞中度过她们只有一季的明媚鲜妍。天子不允许别人擅自进入他欲望的后园。大臣们也自觉地止步于这道藩篱之外。因为,他们在自己的深深庭院里也莳弄着一朵、两朵女孩子的花,也有着类似的禁忌。
宫禁制度合理合法地将生理正常的大臣阻挡在宫外,却给了另外一些有生理缺憾的男性涉足重要区域的自由。阉人们失去了肢体的健全,却换来了对宫廷政治来说至关紧要的自由。出入宫禁的自由使他们在非常时刻占尽了上风——
你看那“禁门烟起紫沉沉”,改变了多少宫廷故事的结局。
风雨将起的那一夕,大臣们的无能暴露无遗。他们要么褰裳避之,无所作为;要么乞灵于另外一些宦官,比如梁守谦之流,因为他们手握右神策军——前者成了元和宫变中冷漠的看客,而后者充当了不操刀的共犯。本质上,他们都悖离了自己所奉行的“神圣原则”。不同的是,后者在抛弃原则的同时,还抛弃了他们贯彻原则的手段,选择他们并不擅长运用的工具:铁和血。
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的夜色褪去时,天子李纯驾崩了,澧王李宽薨了,吐突承璀也死了。一局对弈以惊心动魄的方式结束官子。没有任何上喻来宣布什么,也没有任何奏章涉及什么。
在元和宫变中,陈寅恪先生注意到了宦官的沉默,但大臣又何尝不是噤若寒蝉?又有谁明明白白地为李纯的死痛不欲生?
不错,手执白刃的是陈弘志,被指责有“商臣之酷”的是李宥。大臣们似乎什么也没有做。朱紫袍服上需要藏匿的一点血渍,也被他们才能娴熟运用的毛笔轻轻地涂抹掉了。史书上没有记载大臣们在元和宫变中的具体行迹。后人只能勉强从狼毫末梢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
春秋时,晋国的正卿赵盾因劝谏,遭到晋灵公的记恨,只得远走他乡。就在他还没有逃离国境时,从都城传来消息:赵盾的族人赵穿起兵杀了晋灵公。重回朝堂后,赵盾很惊讶地发现,太史董狐竟然在史书上写下了:“赵盾弑其君”。赵盾不解地抗议说,自己不是杀害晋灵公的凶手。但是,董狐说:春秋责备贤者。身为大臣,坐视国君被弑却一言不发,这与合谋有什么区别呢?
我怀念董狐书写的那一枝笔,怀念那个铿锵的声音:子为正卿,亡不越境,返不讨贼,非子而谁……可惜,时去春秋已逾千年,墨干了,笔也秃了。
大臣们忘记了,世间还有人在纸上书写春秋。
大臣和阉人的默契使发生过的一切都如那年正月的冬雾,混沌不明、若隐若现,在不很爽朗的日光下渐渐散去。当然,和阉人及他们的神策军不同,大臣无法坦然参与分赃。李宥有意拜参与机密的兵部郎中薛放、驾部员外郎丁公著为宰相,作为酬庸。但两人都坚决地回绝了。
大臣操守,如此而已。
在围绕元和宫变展开的多重矛盾中,君臣矛盾是最不重要的。但它依然为我所关注。立储只是李纯与大臣的最后一道裂缝。他们之间的多重矛盾可以上溯到元和三年二月——那是和亲回鹘的咸安大长公主溘然长逝的时间。
咸安大长公主是唐德宗(李适)之女,李纯的姑母。很多年前,她下嫁回鹘长寿天亲可汗。长寿天亲可汗死后,公主按大漠的收继婚风俗改嫁他的儿子忠贞可汗。忠贞可汗被人毒死,公主再嫁其幼子奉诚可汗。不久,奉诚可汗也撒手离去。他的国相骨咄禄成了怀信可汗。回鹘王族药罗葛氏族就此被阿跌氏族取代。在这风云变幻的岁月中,咸安公主在回鹘汗国中赢得的尊重始终如一。她保持着可敦名位,也保证了两国关系没有因为回鹘频繁的权力斗争而恶化。在大漠度过了整整二十一年后,这个身系两大帝国关系的柔弱女子香魂归去。数日之后,怀信可汗也死了——大唐和回鹘以婚姻为媒介构建的关系,失去了基础。
不久,驼队驼负着新可汗的求婚之意逶迤东来。但请婚使者伊珠难很失望。李纯拒绝了求婚。
在大臣们看来,这是非常不明智的作法。安史之乱以后,吐蕃乘机切断河西走廊,向四面疯狂扩张,对包括大唐在内的周围诸国形成了巨大威胁,甚至一度攻陷过长安。为了对抗吐蕃咄咄逼人的进攻态势,大唐选择联手回鹘、大食共抗吐蕃作为自己在西方的基本战略。咸安大长公主的和亲就是为了实现这一战略。今天,在王朝还没有完全挽回颓势的时候,和亲应该继续。
当年,刚愎自用的唐德宗也拒绝过回鹘的请婚,少年时,他曾在陕州回鹘的营盘里蒙受屈辱。为了会见可汗的礼节,他的僚属被虎狼一样的回鹘人鞭笞,命丧当场。他自己也被回鹘人赶出大营。唐德宗从心底里厌恶狰狞的回鹘人。不过,严峻的现实最终逼他接受宰相李泌的劝谏,搁置旧恨,将咸安大长公主嫁入大漠。
二十一年弹指一挥间,当李纯和他祖父面临同样问题时,大臣们相信,他们一定能够像当年说服他祖父一样说服李纯。
礼部尚书李绛说的话,与当年的李泌一样。可李纯完全听不进去。他与回鹘没有宿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恶感。如此固执的理由何在呢?
据正史记载,李纯认为和亲的花费巨大。尚公主,有司计其费近五百万缗。但谁都知道,拒绝请婚的原因没有这么简单。李纯的态度一定是基于更为宏观的战略设想。这种设想,没有形诸文字。在没有付诸实施前,天子不会明明白白地吐露自己的意图。他们总是将真实的自我掩藏在缭绕的云雾之中,表现出天外神龙的风貌来。可我们还是从溟溟云雾间隙窥到了一鳞半爪。
《因话录》透露了那么一点线索:“蕃人未知宪宗(李纯)弃天下,日夜惧王师复河湟,不安寝食。”可知,吐蕃人了解李纯的雄心。杜牧的诗《河湟》可以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