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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七章

武器浮生录 伊恩·M·班克斯 2951 2018-03-14
有段时间──晚于他带着“被选中者”骑过崎岖不毛之地那回事,以及最后在淹没的地火山口像只昆虫般全身残破、在地上刮出信号之前──他休息了一段时间,用着放弃替文明工作、做点别的事情的想法自娱。他一直觉得理想的男人不是士兵就是诗人,而既然对他而言他大半辈子做着其中一类的极端,他决心尝试扭转生命成为另一者。 他住在一个小村庄里,那在一个小的乡村田野里,后者又在一个小而未开发、从容不迫的行星上。他跟一对老夫妇住在一座高岩下一条山谷里的一栋树屋。他每天早起,然后出去散步很长一段路。 乡下崭新、翠绿又清新;那是夏季时分,田野与森林、小径跟河岸都遍布着各种颜色的无名花。高大的树在温暖夏风中摆荡,明亮的树叶拍打如旗帜,流水流经沼泽和山坡,通过堆叠石头的激荡溪流宛如某种集中净化的空气。他在粗糙的山坡顶浑身大汗,爬上峰顶露出地表的岩石,然后大喊大笑跑过圆石顶上,在小小高远的云短暂的阴影之下。

他在山丘上的沼泽会看到动物。小小的动物会看不见地冲进几乎盖住脚的灌木丛;较大的则跳起来然后停住,回头看,接着继续跳开,消失在地道或岩石之间。更大的会平顺地随着兽群跑过大地、看着他,并在停下来吃草时几乎失去踪影。鸟儿在他太靠近巢穴时会群起攻击他;其他的则从附近喊叫,一只翼拍打着,尝试让靠近的他分心。他很小心别踩到牠们的巢。 他散步时总会带着一本小笔记本,将任何有趣的事写下来。他尝试描述牧草在手中的感觉,树木发出声响的方式,花朵视觉上的分歧性,动物跟鸟移动反应的样子,岩石与天空的色调。他用一本较大的书写下合适的游记,放在他位于老夫妇树屋的房间里。他每天晚上写下笔记,彷佛在填写给某位上级的报告。

在一本更大的日志中,他重写笔记,外加其他笔记的笔记,然后开始将复杂、写满注释的文字的字语删去,小心逐次移除一个接一个字,直到获得某种看起来像诗的东西。那就是他想像诗写作的办法。 他随身带着几本诗集,而当天气潮湿,也就是个很稀少的场合时,他就待在屋内尝试阅读。通常那会让他睡着。他带着的那本关于诗与诗人的书更是令他困惑,他得不断重读一段接着一段,以记住逐字逐词,但那仍然没能让他感觉更睿智。 他每隔几天会去村庄的酒馆,跟当地人玩九柱戏和石子棋。那些日子的隔天早上他将之当成康复期,将笔记本留下来,自己则出去散步。 其余时间他尝试运动保持健身,看能在树枝变得太细前爬到多高,爬岩石跟老采石场,在冲刷山谷里倒下的树上保持平衡,在河上的石头跳过来跳过去,有时蹑手蹑脚靠近并追逐沼泽的动物;他知道他永远追不上牠们,但会大笑着跟在后面冲刺。

他在山丘上唯一看到的其他人是农夫与牧羊人。他有时看到奴隶在田里工作,也极少碰到出来散步的人。他不想停下来跟他们交谈。 他唯一经常会看见的男子会在高耸的山丘上放风筝。他们只从远处看过彼此;最初他们的路只是刚好错开,但之后他确保要是他们没相遇,他就会变换方向,直到看见那人枯瘦的身影朝他走来,爬上另一座山丘直到看到小小的红色风筝飘在他正前往的山头上。那已经成了某种传统,一种微不足道的私人习俗。 日子继续过去。他有次坐在一座山丘上,看见奴隶在下面的田野奔跑,风以奇异缓慢的模式拂着大地金红色的毛发。奴隶留下的小径犹如船只残留的水痕。她最远跑到河流旁,而地主骑着坐骑的监工追逐在后。他看着监工殴打女子──瞧见细长的棍子举起又落下,在远处显得好小──但什么也听不见,因为风的方向错了。等女子终于倒卧在河岸时,监工从坐骑下来,跪在她的头旁;他看见有什么一闪,但分辨不出究竟怎么回事。监工骑着坐骑离开;蹒跚的奴隶们稍后过来带走了女子。

他做了笔记。 那天晚上,在屋子里与老夫妇用过晚餐,等到妻子上床睡觉后,他告诉年老的男子他看见什么。老人缓缓点头,嚼着带些麻醉性的菜根,把汁液吐进火堆。老人说,监工出了名地严厉;他会把任何尝试逃走的奴隶的舌头给割下来。他会将舌头晒干,用绳子串起来挂在奴隶位于地主农田的房舍门口。 他和老人用小杯子喝了更多浓烈的谷物酒,接着老人告诉他一个传说故事。 在这传说里,有个男子穿过荒野丛林时被某种美丽的花朵引开道路,然后看见一位美丽年轻的女子躺在林间空地沉睡;他走到女子身旁,而她也醒了。他坐在她身边,在他们交谈时发现她身上有着花的芳香,一种远比他体验过任何事物更美好的香味,强烈得令他头晕目眩。在如此的花香环绕下过了一会儿,加上她柔软轻快的语调、羞怯的举止,他要求吻她,最后也被允许了。他们的吻越演越烈,接着演为交媾。

但他们这么做的同时,甚至在刚开始结合的时候,男子无论用哪只眼看,都发现女子有所改变。用其中一只眼,她看来就跟最初没什么不同;但用另一只眼看,她变得更年长,不再像是刚刚转大人而已。他们做爱每撞击一次,她就更加年老(尽管只能用某只眼看见),从成熟、迟来的激情到已婚妇人的模样,从活泼到虚弱的衰老。 男子整段时间里可以仅用一只眼看见年轻的她──也显然无法停止他们进行的事──但他总是忍不住用另一只眼偷看,接着对身下可怕的转变感到震惊和讶异。 在他所知最后几个动作里,他闭上双眼,直到高潮时一起睁开,然后看见──现在同时用两只眼──他身下是具腐烂的尸体,爬满了虫跟蛆;花香瞬间化为令人无法忍受的腐烂恶臭,但他某方面却早已晓得味道正是那样。于是他腰部瘫软,同时将上一餐吐了出来。

树林妖精因此撷住了他的性命两端,以双手牢牢抓住他,将他从生命的织线拆散,拖进了幽暗国度。 他的灵魂在那里碎裂成数百万片、被洒在世界各处,组成花粉蝇的灵魂,而它们同时替花朵带来新生与老死。 他谢谢老人告诉他这个故事,然后对他讲了记忆中成长时听过的几个传说。 几天后他在沼泽追逐一只较小的动物;牠冲过几片露水沾湿的草地,然后翻滚着摔倒,最后四肢张开地躺在某颗石头上喘气。他胜利、高呼地喊叫,跑下山坡靠近摇晃着起身的动物;他跳过最后几公尺,双脚落地,就在动物倒下的旁边。牠起身再度跑掉,丝毫没有受伤,消失在一处洞里。他大笑、喘不过气,汗流浃背。他站在那里,手摆在膝盖上弯腰,尝试恢复呼吸。 有什么在他脚下移动。他看见了,也感觉到了。

他脚底下有个巢。他就刚好落在上面。带有斑点的蛋壳破碎,液体淹过他的靴脚跟,然后流进嫩枝跟地衣上。 他移开脚,已经感觉到恶心。某个黑色物体在下面扭动。那移到阳光下;黑色的小头和脖子,一对黑眼瞪着他,明亮坚毅得有如小溪河床黑亮的石子。鸟儿挣扎,让他有点吓到,彷佛他光脚踩到什么刺人的玩意儿;鸟儿徒劳无功地扑翼,一只脚跳着,拖着瘫痪的一只翅膀跳进沼泽草地。牠前进了一小段路,然后歪头斜眼看他,彷佛正在打量他。 他把靴子在地衣上抹干净。所有的蛋都烂了。鸟儿发出小小的恸哭声。他转身走开,然后停住咒骂,回头循路大步接近那只鸟,轻而易举地在一团凄厉叫声跟羽毛中逮住牠。 他扭断牠的脖子,将遗体扔在草地上。

那晚他停止写日志,之后也不曾写过。气候变得潮湿、闷热,但没有降雨。放风筝的男子有天从一座山丘顶挥手叫他;他赶紧跑开,浑身是汗。 鸟巢事件过大约十天后,他对自己承认,他永远也当不成诗人。 他几天后离开那对老夫妇,再也没听过他们的消息,就连地主的队长传话到大陆上每一个城镇也一样;因为,那位陌生人在离开当晚涉嫌了一桩凶杀案──地主农地的监工被发现捆在床上,脸僵成最阴暗的惊恐,嘴跟喉咙塞着干燥的人类舌头与一张白纸,使得他活活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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