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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六章

武器浮生录 伊恩·M·班克斯 12185 2018-03-14
第一场雪落在裂谷城市的上层斜坡区;它自棕灰色的天空飘下,洒在街道跟建筑上,宛如一张覆在尸体上的床单。 他坐在一张大桌前用晚餐。他将一只萤幕移到光线明亮的房间中央,上面闪动着某个其他星球释放的囚犯影像。阳台门敞开着,小片小片的雪从那儿飘进来。屋里茂密的地毯因驻足的雪而结着霜,并在房间的暖气将冰重新融成水时染上更深的颜色。外头的城市是一半看不见的大片灰色形体。光源排列成直线跟曲线,随距离与风雪而变得黯淡。 夜色有如黑旗般笼罩峡谷,将城市边缘的灰色撤回,然后彷佛补偿地推向街道的个别照明和建筑的灯光。 沉默的萤幕与沉默的雪共谋着;光线在窗外的降雪中抛出一条寂静混乱的路径。他起身关上门、百叶窗跟窗帘。

第二天明亮又晴朗,可以清楚看见城市在峡谷弯处最远的地方;建筑跟道路线条跟水管宛如刚被画上般突显出来,彷佛新漆般闪耀,而寒冷、锐利的阳光将日照探入最晦暗灰沉的石头处。雪覆在城市的上半部;下方温度比较正常,于是雪就化成了雨。又是典型的新一天。他从车内低头打量景观。所有细节都令他愉快;他数着拱门跟车辆,依循水域、马路、暖气管跟步道的线条,一路穿越回旋跟隐藏处;他检视所有阳光反光,眯眼看着盘旋鸟群的每个点,注意着每扇破裂的窗,戴着那非常黑的深色眼镜。 这辆车是他买过最长、最雅致的一台;它配有八个座位,外加一具巨大又无效率的转缸式引擎,驱动着两条后轮轴,他也将可摺叠的板状车蓬给放下来。他坐在后座享受冷空气拂在脸上的感受。

耳环终端机响起。“扎卡维?” “什么事,狄赛特?”他小声说,不认为司机在怒吼的风中能听见他。但他还是扬起他们之间的屏幕。 “嗨。很好。有一点点的通讯延迟,不过不算多。事情进展怎样?” “还没有进展。我自称斯达伯林德,而且到处制造混乱;我拥有斯达伯林德航空,有条斯达伯林德街,有家斯达伯林德店,斯达伯林德铁路,斯达伯林德地区电台……甚至有艘邮轮叫做斯达伯林德。我花钱如流水,在几星期内建立了大多人们需要花一辈子打造的企业帝国,而我也马上成为整颗星球上最被谈论的人,或许是整个星团……” “是的,可是,夏……”

“我今天早上得用维修通道从一栋扩建建筑离开旅馆;天井挤满了媒体。”他瞥了眼肩膀后头。“我很讶异我们真的似乎摆脱追兵了。” “是的,夏……” “该死,我可能光靠自己装疯就能阻止战争了。大家都比较情愿看我接下来去哪里挥霍,而不是打起来。” “扎卡维,扎卡维,”斯玛说。“很好;很棒。可是这一切到底有什么用?” 他叹息,望着一边疾驰过去的荒废建筑,离悬崖顶不远。“那应该能让斯达伯林德这个字进入媒体,这样一来就算是最隐遁的古文件研究者也会听到这个名字。” “……然后呢?” “……然后这是我们在战时做过的某件事,贝夏跟我一起;那是个特别的策略。我们称它为斯达伯林德战略,但只有我们晓得。完全只有我俩知道;那只会对贝夏有意义,因为我解释过那个字的……起源。要是他听到这个字,他一定会纳闷出了什么事。”

“听来是个很棒的理论,夏瑞狄恩,可是那没有真的作用,对吗?” “没有。”他叹息,接着皱眉。“他在的地方有媒体来源吧,有吗?你确定他不只是个囚犯?” “有网路存取,但并不是直接的。他们会过滤;就连我们也不能晓得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们确定他不是囚犯。” 他想了一会儿。“战前的情势如何?” “嗯,全面开战看来无可避免,不过于可行触发事件后可能的先导期又多了几天,到达八到十天。所以……乐观的话,目前都还不错。” “哼嗯。”他揉着脸颊,看着一条水管结冻的水掠过,在公路下方五十公尺。“嗯,”他说。“我正要前往大学,跟学监共进早餐。我要设立斯达伯林德奖学金,斯达伯林德研究奖金和斯达伯林德……之椅,”他扮了个鬼脸。“也许甚至是斯达伯林德学院。也许我该对那人提到那些重要得惊人的蜡板。”

“是的,好主意,”斯玛过了一阵短停顿后说。 “好的。我想他们不晓得贝夏究竟正在投入什么计划,是吗?” “不晓得,”斯玛说。“不过那一定存放在他工作的同一地点;我猜你能合理地要求检阅那下面的安全设施,或者只是想看看他们收藏了什么。” “好吧。我会提到蜡板的。” “先确定那人的心脏够强。” “是啊,狄赛特。” “还有一件事。你问的那对男女,去你的街道宴会找你的那两个。” “是的。” “他们是统驭派;那是他们用来形容当地主要股东的词,后者会告诉企业首长说……” “是的,狄赛特,我记得那个词。” “嗯,这两位是梭罗托的,他们说什么就算什么;只要牵涉到贝夏,总执行长几乎会做他们建议的任何事,那意味着官方政府也会。可想而知,他们当然远远高于法律。别去招惹他们,夏瑞狄恩。”

“我?”他无辜地说,朝着冰冷、干燥的风微笑。 “是的,就是你。每次结局都是这样。好好享受早餐吧。” “拜拜,”他说。城市在窗外掠过;车的轮胎在黑色的公路上发出嘶声跟撕裂声。他调高脚踏处的暖气。 位于悬崖底下的路有一处安静地带。驾驶在一处路标跟几个闪动灯号前减速,然后几乎在突然出现的绕道与紧急道路封闭标志前煞住。他们转开道路,从一处斜坡往下到一条长长的混凝土沟,旁边有着高耸的墙。 他们来到一个陡峭得只能看见前面天空的隆起处;红线指示着绕道路线越过坡顶。驾驶减速,挣扎着催引擎。突起的混凝土路抬高大车的车头,遮住另一侧的事物。 等驾驶瞧见混凝土突起另一边有什么时,他惊恐大叫,尝试转弯跟煞车。大车往前倾、冲上冰层,接着开始打滑。

他被转弯甩到一边,很不高兴失去了景致。他转头看着驾驶,纳闷发生什么事。 有人将他们逼下公路到一条暴风排水沟上。公路加热过,上面没有积冰;暴风排水管则积着厚厚一层冰。他们从几乎顶端进入,穿过分布在半圆的十来个小闸门的其中一个;宽广的排水管通往城市深处,在过去一公里交错着桥梁。 当驾驶撞过闸门挡板时,车只有部分转动;车辆朝着侧面滑行,轮胎转动、引擎怒吼,在变陡的宽广水沟里上下颠簸,很快地加快速度。 驾驶再次尝试煞车,接着尝试倒车,最后试着转向水沟平板的侧面,但车滑行得越来越快、冰也提供不了抓地力。车轮晃动,整个车身彷佛撞上冰脊般摇晃。空气呼啸,侧边的轮胎哀鸣着。 他瞪着水沟一边以快得荒谬的速度飞过。车辆边滑边缓缓转动;驾驶在他们冲向一座巨大的桥墩时尖叫。车尾猛撞上混凝土,撞凹的车跳了起来,几块金属飞入空中撞入后头的冰,然后开始打滑跟着他们。车滑得更快了,朝着相反的方向。

桥梁、附属水沟、高架桥、横跨的建筑,排水管跟巨型管线跨越整条水沟;一切皆在打转的车外闪过,在明亮阳光中疾驰,几张震惊的白色脸孔从矮墙或敞开的窗内倒抽气。 他往前看,看见驾驶打开了门。 “嘿!”他吼着,伸手想抓住那人。 车在不平的冰上跳动。驾驶跳车了。 他将自己抛向前座,差点就摸到驾驶的脚踝。他落在脚踏板上,抓住扳手跟控制装置、把自己拉上驾驶座。车辆转得更快,撞上坡道的冰脊跟金属护栅时撼动跟尖锐叫着;他瞥见一只轮子跟各种车体组件弹跳着掉落。另一次令牙齿战栗的桥墩撞击扯落了一整根车轴;它飞向空中炸开地撞上支撑一栋建筑的铁架,喷出破片般的砖块、玻璃与金属。 他抓住方向盘;那无用地摇晃着。他想到若可以的话能如何保持车头指着前方,峡谷更下方逐渐增高的温度能提供潮湿而非冰封的斜坡。但倘若无法转动车身,他大概也只能跳车了。

方向盘转动时在他的手里撼动燃烧;轮胎疯狂尖叫;他被往前甩,鼻子撞上方向盘。感觉像踏上干地,他心想。他看着前方,也就是斜坡下面,冰开始变成一块块,拥着建筑在泄洪道四处投下的阴影。 车几乎恢复直线。他再度抓着方向盘采下煞车。似乎什么作用也没有。他转而踩油门倒车。现在齿轮箱也尖叫起来;他的脸因骇人的声响而皱起,脚在颤抖的踏板上晃动。轮胎再度起死回生,这次更久,他则又被往前抛;这回他紧抓住方向盘,不去注意鼻子泊泊流下的鲜血。 一切都在呼啸。风与轮胎与车身,他的耳朵随急速增加的压力而鼓胀跳动。他看着前方,发现混凝土表面长满了绿色的海藻。 “该死!”他对自己大叫。前方又有个突起;他还没抵达底端。斜坡还有一大段路。

他想起驾驶提到乘客座里有工具;他抓起椅垫,抓了眼前所见最大型的金属物,然后踢开门跳出去。 他撞上混凝土,差点松开掌心的金属工具。车开始在他面前旋转,离开最后一片冰冲进覆着海藻的斜坡区;弯曲的飞沫喷泉从剩余的轮子洒出。他翻身背朝下,溜下陡峭、铺满海草的斜坡,扫起的水嘶声喷在脸上──他以双手握住金属工具,紧紧夹在胸口与上臂之间,猛力插进水跟海草下面的混凝土。 金属在他的手中乱弹。 泄洪道突起冲向他。他压得更加用力;金属咬进坚硬的混凝土,摇晃着他的全身,刺激他的齿根和视线。一团被扯下的海藻积在他的腋下,宛如某种突变毛发。 车率先撞上突起;它在空中翻了筋斗、开始翻滚,接着便消失了。他冲进突起处,几乎又弄掉了握着的工具。他升高并减速,但是还不够。接着他就飞过去。深色眼镜从他的脸上飞掉;他抗拒着想把它抓回来的冲动。 泄洪道继续延伸了另外半公里。车上下颠倒地撞进混凝土斜坡,散落碎片同时继续朝峡谷大V字形底端的河流滑行;齿轮箱跟剩余的车轴脱离底盘,撞上岔入水沟的几条管线,将它们给撞得粉碎。水流了出来。 他继续将金属工具当成冰斧使用,然后缓缓降低速度。 他通过破裂的管线,那里源源不绝地涌出温暖的水。 什么,不是污水吗?他愉快地想。今天终于开始好起来了。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金属工具,那仍在手中震动着,想着那究竟是什么;可能跟轮胎或启动引擎的用途有关,他想,看着四周。 他通过最后一个泄洪道突起,温和地滑入宽广的罗托河的浅滩。车辆的碎片已经到那里了。 他站起来,压低身子爬上岸。他确认没有别的东西会从泄洪道下来击中他,于是便坐下。他发着抖;他轻拍自己流血的鼻子,感觉在车里被撞击时受到瘀伤。有几个人从附近的人行道上望着他。他朝他们挥手。 他站起身,心想该怎么离开这个混凝土峡谷。他抬头看着泄洪道,但只能看见一小段;最后一块突起挡住了剩余的景观。 他心想司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而当他看着混凝土突起时,一个暗色形体出现在天际线。那团东西悬挂了一会儿,接着从斜坡流下的薄薄一层水上滑下,水染着红色。驾驶剩余的部份擦过他摔进水里,掠过破碎的车的底盘,然后朝着下游冲走,粉红色在水中回旋打转。 他摇摇头。他将手摸上鼻子,试验地晃了晃鼻尖,然后刺痛地倒吸一口气。这是他第十五次弄断鼻子了。 他对着镜子扮鬼脸,鼓鼻喷出血跟温水的混合。黑色的瓷盆缭绕着温和冒烟的肥皂水,泛着些许粉色。他非常小心地抚摸鼻子,然后对着镜子皱眉。 “我错过了早餐,失去一位极有效率的驾驶跟我最好的车,又一次折断鼻子,还让一件拥有无比情感价值的旧雨衣变得比以往更脏,你能说的就只有‘真好笑’?” “抱歉,夏瑞狄恩。我只是想说,这很奇怪。我不晓得他们会做出这种事。你确定那是刻意的吗?噢。” “那是什么?” “没事。你确定那不是只是意外?” “很确定。我叫了一辆备用车来,也叫了警察,接着回到出事的地方。没有路线调动;全部消失无踪。但有工业溶剂的痕迹,显示他们在暴风排水管顶端移除了假的红色路标。” “啊,啊;对了……”斯玛的声音很奇怪。 他从耳垂拿下接收器,怒眼看着它。“斯玛……” “呼。是的,这个,如我刚才说的;要是幕后主使是那两位统驭派的人,警察根本无能为力。但我不懂他们为何会那样行动。” 他放掉脸盆的水,温柔地用柔软的饭店毛巾轻拍鼻子。他将终端机挂回耳朵。“也许他们只是想抗议我使用先锋基金会的钱。也许他们认为我代表先锋基金会或什么的。”他等着回答。“斯玛?我说也许他们……” “喔,真棒。对不起。是的;我听到了。你说得可能没错。” “反正,事情还没完。” “老天啊。是什么?” 他拿起一张装饰过度华丽的萤幕卡──背景看起来像某个相当狂野的宴会──缓缓闪着一道讯息。“邀请函。给我的。我念出来:‘斯达伯林德先生,恭喜你惊险的逃生演出。敬请出席今晚的化妆宴会;一辆车将会在门口接您。有提供服装。’没有地址。”他将卡片放回脸盆台后面。“根据门房,这正好在我的车滑行出事后叫警察的同一时间送达。” “化妆宴会,是吗?”斯玛咯咯笑。“最好看好你的屁股,扎卡维。”更多咯咯笑声传来,但不全是斯玛的。 “斯玛,”他冷淡地说。“要是我打来的时间不对……” 斯玛清清喉咙,声音突然变得公事公办。“根本不会。听起来跟平常一样。你要去吗?” “我想会吧,但不会穿他们的服装,无论那到底会是什么。” “好吧。我们会追踪你。你真的确定不要一枚刀锋飞弹还是……” “我不想再吵这件事了,狄赛特,”他说,擦干脸并用力吸气,对着镜子检视自己。“我的想法是这样;要是这些人的行动理由真的来自于先锋基金会,那么我们也许能说服他们一个大好机会。” “哪种机会?” 他走过卧室、倒在床上,瞪着上漆过的天花板。“贝夏最早时跟先锋有关联,对吗?” “荣誉总裁董事。让我们在建立它时产生可信度。他只涉入了一两年左右。” “但还是有关联。”他将脚从床上转开,坐起身,透过窗户眺望雪白的城市。“而我们相信,这些家伙的理论之一是认为先锋基金会正由某种矫揉造作的、发展出知觉跟道德的机器所掌控……” “或者只是充满博爱意图的隐士,”斯玛同意。 “所以,就这么说吧,有个神秘的机器或人物存在,但接着某人取而代之;关闭机器,杀死慈善家。然后开始大花特花取得手段不当的所得。” “嗯,”斯玛说。“嗯,嗯。”她再度咳嗽。“对……啊。这个嘛,我想他们的表现会很像你以前的样子。” “我想也是,”他说,靠近窗户;他在一张小桌前拿起一副深色眼镜,将它们戴上。 有东西在床边响起。“请稍等。”他转身,穿过床拿起一个小物体,那是他刚抵达时用来扫描最上两层楼的东西。他看着显示幕,露出微笑,然后离开了房间。他沿着走廊前进,边拿着那个机器,说:“抱歉;有人把雷射打在我刚才所在房间的窗户上,想要窃听。” 他进入一个面对山坡的套房,坐在床上。“反正,你能不能让情况看来像是……在我抵达几天前,先锋基金会发生了某种事件?某种大动荡,但迹象现在才显露出来?我不晓得是什么事,不过日期尤其得回溯到过去,与市场有关,就说是只拖延到目前好了;某件埋藏在交易数字里的迹象……这办得到吗?” “我……”斯玛说,迟疑了。“船只?” “什么事?”仇视外来者号说。 “我们可以办到扎卡维刚才说的事吗?” “我得听听内容是什么,”船只说。接着:“可以;最好找来我们最好的一艘通用联系单位负责,那可行。” “很好,”他说,往后躺在床上。“还有,目前而言──再次地回溯到我们可以更动电脑纪录的时间──先锋基金会得变成无道德的企业。卖掉研发部门研究来作为太空殖民地的超强化物质之类的玩意儿;要它赎回推广地球化工程的公司的股票。关闭几座工厂,弄几个封锁,停止所有慈善事业,推掉退休金。” “扎卡维!我们应该是好人的!” “我知道,但若我能让统驭派的伙伴认为我接管了先锋基金会,我想他们也会这么想……”他停住。“斯玛,我非得说出口不可吗?” “啊……噢,好痛。啥?喔……不是吧;你想他们可能会尝试让你去说服贝夏,说先锋其实仍在做我们希望它做的事,然后让贝夏发表对外声明?” “完全正确。”他将双手垫在脖子下,调整马尾。床上面的天花板有镜子,而不是摆画。他打量着自己鼻子的遥远倒影。 “好个……呃,放长线的计划,扎卡维,”斯玛说。 “我想我们该试试看。” “那意味着毁掉数十年来建立的商业信誉。” “那会比阻止战争重要吗,狄赛特?” “当然不,可是……啊……当然不是,但我们可不确定那会有用。” “嗯,我提议我们现在就做。那比给大学那些天杀的蜡板更有机会。” “你从来没喜欢过那计划,是不是,扎卡维?”斯玛的声音听来不悦。 “这个比较好,斯玛。我感觉得出来。现在就做,这样我晚上参加宴会时他们就会听说了。” “好啦,可是蜡板的那部分……” “斯玛;我会重新安排跟学监在后天见面,好不好?我到时会提起那些该死的板子。但确定先锋基金会的这一切先搞定,好吗?” “我……哦……啊……是的,好。我想可以……可以……喔,哇。听着,扎卡维,我现在有事:你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他大声说。 “啊啊……真棒。呃……好的。扎卡维,再见。” 通讯器发出哔声。他将它从耳朵扯下,扔到房间另一端。 “猖獗的婊子,”他喘息骂道。他看着天花板。 他拿起床旁的电话。“是啊;我是否可以跟……特雷佛说话?是的,麻烦了。”他等着,用指甲挖着两颗臼齿。“是的;夜间职员特雷佛吗?我的好友啊……听着,我想要找个人陪伴,知道吗?的确……嗯,小费会非常优渥,如果……正是……还有,特雷佛;要是她身上藏着某个记者证,你就等着当死人吧。” 战斗装相较于少部分略嫌重型的战场武装而言毫无抵抗之力,对其他事情也没什么保护。他看着荚舱再次钻回沙漠地表下,战斗装包覆在他身上。他回到车上开回旅馆,刚好赶上宴会主人今晚派来给他的礼车。 星团的媒体当天下午已经按照他的指示,从旅馆天井被赶走,所以不致于有闪避灯光、麦克风与问题的不庄重表现。他站在旅馆阶梯上,深色眼镜戴好,看着那台黑色大车──比他早上差点死在里面的那台更庞大惊人──平稳地煞住。一位灰发、有张苍白而遍布疤痕的高大男子从驾驶座踏出,替他打开后车门,些微弯着腰。 “谢谢,”他对高大男子说,边踏进车辆。那家伙再度鞠躬,关上了车门。他往后靠在铺着长毛绒的豪华内装上,无法判断那究竟是椅子还是床。车窗在车辆离开旅馆天井时变暗,因应着媒体的闪光灯。他对他们挥手,希望那是个如往常般庄严的表现。
入夜城市的灯光闪过;车安静地响着。他检阅旁边椅子/床上的包裹,那是用纸包装的,打着颜色缤纷的彩带。一张手写纸条写着“致斯达伯林德先生”。他拉上战斗装头盔,小心拉开带子打开包裹。里头是衣服。他把它们拿出来看着。 他在扶手上找到个按钮,让他能跟灰发驾驶交谈。“我想这是我的化妆服装。这到底是什么?” 驾驶低头,在外套里找些什么,然后启动它。“您好,”一个人工嗓音说。“我叫莫伦。我无法说话,所以改用这个机器。”他瞥了眼道路,然后低头对着无论是什么的机器操作。“您想问我什么?” 他不喜欢那家伙每次想说话时眼睛偏离路面的方式,所以只回答:“没事。”他靠回去看着灯光掠过,再度把头盔取下。 他们驶入一座大型、暗色的屋子的庭院,靠近小峡谷的一条河。“请您跟我来,斯达伯林德先生,”莫伦用他的机器说。 “当然。”他举起战斗装头盔,跟着较高的男子走上阶梯到一面宽大的门厅。他拿着在车上找到的服装。动物的头从高耸门厅的墙上探出头来。莫伦关上门,带领他踏进一座电梯,那一路闷哼摇晃着往下了几层楼;在门打开之前,他甚至能听见宴会的声响,以及闻到药烟的气息。 他将那堆衣服交给莫伦,只留着一件薄斗篷。“谢了;其他的我不需要。” 他们离开电梯进入宴会,吵杂又挤满了狂乱的扮装。所有的男女都修长苗条、营养良好;他吸着围绕在周遭混杂身影的药烟;莫伦带路穿过人群。人们在他们经过时安静下来,接着模糊不清的对话开始响起。他听见了好几次“斯达伯林德”这个字。 他们穿过由比莫伦更高大的人看守的门,往下经过一排铺着柔软地毯的阶梯,进入一个一侧贴满镜子的大房间。镜子另一边是地下码头,小船在黑水上摆动,但景象并没有更亮些。 而在上面的楼层,人们不是拿着药碗,就是特别大胆地拿着酒杯走动。所有人不是重伤就是真正伤残。 他尾随莫伦进去,男男女女转头看着新来者。一些人的手臂被折断扭曲、骨骼刺穿皮肤,在素色光源下显得泛白;有些人的身上被划开大洞,有人的一整块皮肤被撕裂烧焦,有人的乳房或手臂被切除,或者眼睛突出,常常可见被拿掉的东西悬在他们身体的其他部位上。在街道宴会出现的那位女子朝他走来,腹部手掌宽的部份垂在闪烁的裙子下,里头的腹肌宛如闪耀的暗红色弓弦般扭动。 “斯达伯林德先生;您扮成一个太空人,”她说。她的声音里泛着一丝繁文缛节,让他感觉很不喜欢。 “嗯,我多少有点妥协,”他说,转过斗逢系在肩膀上。 女子伸出手。“好吧;还是欢迎您。” “谢谢,”他说,接过手吻了它。他半期望战斗装的感测场会侦测到女子纤细的手上有些许致命的毒药,然后警告危险,但警铃寂静无声。他咧嘴笑,她也收回她的手。 “您是觉得什么这么好笑呢,斯达伯林德先生?” “这些!”他大笑,对周遭的人们点头。 “很好,”她说,稍微笑了笑(腹部颤抖)。“我们确实希望我们的宴会能吸引您。请允我向您介绍我们的好友,他让这一切得以成真。” 她接过他的手,引导他穿过可怕的群众,走向坐在一台高大、无光的机器旁一张凳子上的男人。他个子很小,一边微笑一边不断用一条大手帕抹鼻子,再把那条手帕不规则地塞进倒是一尘不染的西装里。 “大夫,这就是我们告诉过你的人,斯达伯林德先生。” “诚挚地欢迎跟其他事情,”个头小的医生说,脸垮成泪汪汪、露出牙齿的微笑。“欢迎来到‘受伤派对’。”他对着房间里受伤的人挥手,而且是热情地。“您喜欢伤害吗?过程几乎不会痛,而且一点也不会不便,修补既快又不会留半点疤痕。我能吸引您什么?撕裂伤?复合骨折?去势?多重环锯如何?您会是这里唯一的一位。” 他交叠双手,大笑出声。“您太好心了。谢谢,不过不用。” “喔,拜托,别拒绝,”小个头男人说,看来很受伤。“别破坏宴会的乐趣;这里所有人都有参与。您真的希望感觉如此格格不入?这不会有痛苦或任何永久伤害的危险。我在所有文明世界都实行过这种手术,从来没遇过抱怨,只有一些人太喜欢他们的伤害,拒绝接受修补。我跟我的机器在星团的每个文明中心创造了最新颖的身体损害──您得明白您可能不会再有这种机会。我们明天离开,而我接下来一年的行程都满了。您真的确定不想参加?” “绝对确定。” “就放斯达伯林德先生一马吧,大夫,”女子说。“要是他不想加入我们,我们得尊重他的意愿。不是吗,斯达伯林德先生?”女子接过他的手臂。他看着她的伤口,心想是用了什么透明护盾让所有东西保持完整。她的胸前挂满泪珠形的宝石,用下方的迷你场域投射装置保持悬空。 “是的,当然。” “很好。您愿意等一下吗?请享受这个。”她把她的饮料推进他手中,驼着背走向前去跟医生交谈。 他转身看着房间里的人们。一条条肉从美丽的脸庞垂下,移植的乳房在晒褐的背上摇晃,纤细的手臂犹如肿胀的项链悬挂;骨片从扯裂的皮肤探出,静脉、动脉、肌肉与腺体在单调的光下蠕动闪耀。 他举起女子给他的杯子,将一些香气拂进头盔脖子周围的感测场;一个警铃响起,接着战斗装手腕上的小萤幕显示了杯里毒药的详细成分。他微笑,把杯子按在脖子的场域上倒下,在半酒精混合物流下喉咙时些微咳嗽。他咂咂嘴。 “哦,您已经喝完了,”女子走回来。她拍着平滑的腹部,现在恢复完整,然后示意他到房间的另一个区域去。她在他们穿过肢体残缺的人群时披上一件小背心。 “是的。”他将杯子递给她。 他们穿过门进入一处旧工作室;车床、冲压机、钻孔机立在周围底层的灰尘与薄漆、金属之间。三张椅子立在头顶的照明下,一只小柜子放在旁边。女子关上门,示意他坐进其中一张矮椅。他坐下,把战斗装头盔摆在身边的地上。 “你为什么没穿我们给你的服装过来?”她转动门上的锁,转向他,突然露出微笑。她调整着发亮的背心。 “那不适合我。” “你觉得那个就适合?”她坐下时对那件黑色战斗装点头,双腿交叉。她轻敲柜子,里头出现叮当作响的玻璃杯与已经冒着烟的药碗。 “我觉得它让人安心。” 她倾身,给他一杯装着发出微光液体的杯子,他接受了。他重新坐回椅子上。 她也坐回去,双手捧着一只碗,闭上双眼将脸贴近它,深吸一口气。她用背心的翻领拍着一小片烟,好让她说话时沉重的气味缭绕过她胸部与宝石之间的地带,然后缓缓打转到脸庞前。 “我们很高兴你能够来,无论你拿什么盛装打扮。告诉我;您认为精进饭店如何?它有达到您的需求吗?” 他冷冷微笑。“够好了。” 门打开了。他看过跟女子出现在街道宴会,以及搭车一同追逐他的那位男子就在门外。他退后让莫伦先踏进房间。接着他走到剩余的位子坐下;莫伦在门附近站着。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男子问,挥手拒绝女子拿着杯子的手。 “他准备要告诉我们他是谁,”女子说;两人都看着她。“不是嘛,斯达伯林德……先生?” “不,我没有。告诉我你们是谁。” “我想我们晓得你是谁,斯达伯林德先生,”男子说。“我们本以为知道你是谁,直到几个小时以前。现在我们不确定了。” “我嘛,我只是个游客。”他啜饮一口,越过杯口看着他们俩。 “以游客而言,你买的纪念品多得惊人,而且还没办法带回家,”女子说。“街道、铁路、桥梁、运河、公寓区、商店、隧道。”她边列举边用手对着空气挥手。“而且这才只是梭罗托而已。” “我热衷得太忘我了。” “你是想让人注意到吗?” 他微笑。“是的,我想是吧。” “我们听到您早上承受了令人不快的经验,斯达伯林德先生,”女子说。她扭着在椅子上下沉些,抬起一条腿。“跟暴风排水管有关。” “没错。我的车被迫进入一条泄洪道,就从最顶端开始。” “你没受伤吗?”她的声音带着睡意。 “不算严重;我待在车里,直到……” “不,拜托。”手从椅子上难以辨认的形体伸出,疲惫地挥着。“我可不想听细节。” 他没说话;他抿着嘴唇。 “就我所知,你的驾驶就没这么幸运,”男子说。 “嗯,他死了。”他在椅子上倾身。“事实上,我认为你们可能安排了这整件事。” “是的,”身为椅子上那团形体的女子说,声音如烟飘出。“确实是我们没错。” “坦率真是打动人,不是吗?”男子佩服地看着女子的膝盖、胸部与头,唯一仍然浮在绒毛扶手之上的部位。他微笑。“当然,斯达伯林德先生,我的同伴很爱开玩笑。我们从不做这种可怕的事的。但我们也许能给点协助,帮您寻找真正的凶手。” “真的?” 男子点头。“我们认为我们现在应该能帮你,您懂吗?” “喔,当然。” 男子大笑。“你究竟是谁啊,斯达伯林德先生?” “我告诉过你了;我是个游客。”他嗅着药碗。“我最近坐拥了一小笔钱,我也一直想拜访梭罗托──用体面的办法──而这也是我正在做的事。” “您是怎么获得先锋基金会控制权的,斯达伯林德先生?” “我觉得这种开门见山的问题很不礼貌。” “的确,”男子微笑。“请原谅我。我能否猜测您的职业呢,斯达伯林德先生?当然,我是说在您成为游手好闲的绅士之前。” 他耸肩。“如果您想的话。” “电脑,”男子说。 他这时开始将杯子贴近嘴,好在此时犹豫,也就是他现在表现出来的样子。“无可奉告,”他说,不去看男子的双眼。 “所以,”男子说。“先锋基金会现在有新管理人了,是吗?” “该死的正确。更好的管理。” 男子点头。“我今天下午听到的也是这样。”他在椅子上往前靠,揉着双手。“斯达伯林德先生;我不想刺探您的商业营运跟未来计划,但我在想您能否给我们点最模糊的概念,您在接下来几年想将先锋基金会带到哪个方向。这目前纯粹只是出于兴趣。” “很简单,”他咧嘴笑。“更多利润。先锋基金会要是更主动行销,本可成为这里最大的企业;它反而搞起慈善事业来,在每次落后时靠着发明一些新的科技小玩意儿回到正轨。但现在它和其他大家伙一样奋战,开始让胜利者退让。”(男子睿智地点头。)“先锋基金会过去太……懦弱了,直到现在。”他耸耸肩。“也许你让机器管理事情就会变得这样。但那结束了。从现在起机器得听我的话,先锋基金会也变成竞争者;变成狩猎者,对吗?”他大笑,希望别太刺耳,自觉自己可能太过头了。 男子微笑,缓慢但笑得越来越大。“你……同意该管住机器的本分,对吧?” “是啊,”他精神旺盛地点头。“是的,我同意。” “哼嗯。斯达伯林德先生,你听过特索戴瑞恩·贝夏吗?” “当然。谁没听过?” 男子流畅地扬起眉毛。“那么你认为……?” “本可成为伟大的政治家,我的看法。” “大多数人说他曾经是个伟大的政治家,”女子从椅子深处说。 他摇摇头,望着自己的药碗。“但他站在错的那边。很可惜,不过……站在胜利那边实在很棒。崇高之神一部份也晓得。他不知道。我的父亲也一样。” “啊……”女子说。 “你父亲,斯达伯林德先生?”男子说。 “是的,”他坦承。“他和贝夏……嗯,说来话长,不过……他们很久以前互相认识。” “我们有时间听故事,”男子寻常地说。 “不,”他说。他站起来,放下碗跟杯子,拿起战斗装头盔。“听着;很感激这个邀请还有这一切,但我想我要回去了。我觉得有点累,而且在车里被撞了几下,你们知道吧?” “是的,”男子说,也站起身。“我们真的很遗憾。” “哦,谢了。” “也许我们能提供一些补偿?” “喔,是吗?像什么?”他套上头盔。“我有的是钱。” “您想不想和特索戴瑞恩·贝夏谈谈?” 他抬头,皱眉。“我不知道。我应该吗?他在这里吗?”他指着外头的宴会。女子咯咯笑起来。 “不是。”男子大笑。“不在这里,但在城里。你想和他谈吗?很有意思的家伙,而且已经没有在昔日错的那边活动了。现在致身于研究。但如我所说,他还是很有意思。” 他耸肩。“嗯……也许吧。我得想想。在今天早上的疯狂事件后,我本有过离开这里的念头。” “喔,我求您重新考虑,斯达伯林德先生。拜托;请仔细思索。您也许能带给我们所有人很大的好处。谁晓得?您也许甚至能帮助他成为伟人。”他伸出一只手开门。“但我看得出来您想走了。让我带您去车子那边。”他们走向门口。莫伦往后退开。“喔,这位是莫伦。打招呼,莫伦。”灰发男子触摸身旁的小盒子。 “您好,”它说。 “莫伦没法说话,您懂吧。我们认识他这段时间他一个字都不曾讲过。” “是的,”女子说。她已经完全消失在椅子里了。“所以我们认定他需要清理喉咙,就割掉了他的舌头。”她不知是咯咯笑还是在打嗝。 “我们已经见过了。”他对高大的男子点头,后者藏在疤痕下的脸诡异地扭曲着。 船屋地窖的宴会继续着。他差点撞上一位把眼睛放在后脑勺的女子。一些狂欢者开始交换肢体。人们身上带着四只手,或者没有(求人把饮料递到他们嘴前),或者多条腿,或换上错误性别的手跟脚。一位女子拉着一位男子游行,后者脸上有着蠢得令人厌恶的咧笑;女子不断掀起裙子,露出完整的男性性器官。 他希望他们那天晚上结束后会忘记哪些东西是自己的。 他们穿过单调的宴会,冷淡的火花照耀着所有人,他们都在大笑并且──他想不到别的词──跳来跳去。 他被人们送别。载他回去的是同一辆车,不过司机换人了。他看着灯光与城市平静的雪掠过,想着宴会跟战争里的人;他望着他们离开的宴会,瞧见全身覆泥的人们在灰绿色的壕沟里焦急等待,瞧见人们穿着闪耀的黑色、鞭打彼此以及被捆起来……他也瞧见人们用镣铐绑在床架或椅子上,放声尖叫,被身着军服的人们施以特定的技巧。 他发现他有时得被提醒,他依然保有鄙视的能力。 车加速驶过寂静的街道。他摘下深色眼镜。空旷的城市在窗外飞也似的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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